“我想,鄂王当时起身,走向翔鸾阁后,便将早已放在那里的架子与画布置好,然后引起众人的注意。而他在怒斥夔王之后,目的已经达到,便向后跳去——”黄梓瑕说着,身子仰面往后一扑,立即便消失在了那幅画之后,“看起来,就像是往后跌下了栏杆,但其实他的身子,就在画后面的地上,安然无恙。”
“那么,这些留下的东西呢?收起的时候,必定会引人注意!”崔纯湛立即问。
“所以,需要一个借口,比如说——将之前夔王送给他的东西,一把火全部烧掉。纸就不需要说了,木头都已浸透了油,自然是见火就着,而此时鄂王殿下只需要脱下他外面的紫色衣服往火中一丢,便可以躲在翔鸾阁的暗处了——因为那一日,我注意到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那便是,其他所有人的中衣,几乎都是白色的,唯有鄂王殿下的中衣,却是黑色的。紫色配黑色,显得很暗沉,一般人都不会这样配,但他偏偏就是这样穿了,为什么?”
“因为……白色的中衣,躲在黑暗中,会十分显眼……紫色稍好一点,但他若依旧穿着紫色衣服出去的话,一下子就会被人发现。”有人颤声猜测道。
“对,所以他选择穿了黑色中衣,躲在暗处。等到第一批侍卫过来时,他便可以套上准备好的青衣夹杂在其中,趁着混乱下了翔鸾阁,立即可以趁乱出宫,躲往香积寺。”黄梓瑕将东西丢弃,朗声说道,“所以,所谓的尸解升仙,所谓的为朝廷社稷而不惜献身,内幕便是如此。”
在一片死寂之中,众人都忍不住悄悄偷看李舒白,却没一个人敢将自己心中揣测的想法说出来——
究竟是为了什么,或是什么人指使,会让鄂王冒着如此大的危险、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去诬陷自己的四哥?
他后来在香积寺后山之死,又是否,也有着如此深不可测的内幕?
第292章难挽天河(1)
还没等众人发问,殿内金钟玉磬响起,皇帝已然临朝。
虽然隔着远远的丹陛与袅袅熏香,但下面的臣子们看见皇帝的面容,便个个觉得诧异。三日的祈福丝毫未曾让他有什么得益,反而面如死灰,步履蹒跚,几乎是倚靠在徐逢翰的身上才能挪动步伐。那颤颤巍巍的身形,令众人不知所措。
待朝礼行毕,山呼万岁过后。殿内大学士禀报了刚刚殿前发生的事情,殿内一片安静,皇帝那异常难看的脸色,更是加重了数分。
许久,才听到皇帝的声音,微弱得只有近在咫尺的徐逢翰才听得见。他侧耳聆听,然后朗声说道:“圣上的意思,死者已矣,生者且善自珍重。鄂王已薨,朕不忍闻其过,就此揭过吧。”
下面的朝臣们顿时哗然,料不到如此重大的事情,竟就此轻轻揭过,不闻不问。
就算不闻鄂王之过,可夔王之冤难道便就此消弭了?
众人还在揣测,徐逢翰又听到皇帝圣谕,代为传达道:“圣上旨意,三日来祷祝不断,废寝少食,是以气力不接,各位卿家无需挂怀。今奉送佛骨出宫,由京城各寺传送祈福,体沐佛光,为社稷求福祉,为大唐谋永定,敕:李建为传送使,上殿敬接佛骨。”
佛骨由李舒白接入宫中,此时宫人将佛骨舍利塔捧出,自然也由他起身,送出殿门。
舍利塔十分沉重,錾银为盒,足有一尺见方,隔着银盒上镂空的宝相花,可以依稀看见里面的镶宝金椁,金椁内是玉棺,玉棺之内才是佛骨舍利。
所有大臣跪伏于地,恭送佛骨舍利。
如三日前迎接佛骨事一般,李舒白依然手持柳枝,在净水之中蘸水,左手轻扶舍利塔,右手轻挥九下。
黄梓瑕跪在人群之后,紧盯着杨枝甘霖洒于舍利塔之上。
然后,李舒白将舍利塔自宫人手中接过,在众人的注视之中,从殿门口沿台阶而下,来到李建面前。
李建深深叩拜于地,三跪九叩之后,起身接过舍利塔。
就在舍利塔移开,李舒白要放下自己的双手时,侍立于旁边的宫人们一时都“啊”的惊呼出来。
原来,李舒白的手上,赫然出现了斑斑血迹,十分可怖。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李建举起舍利塔一看下面,依稀是两个血手印的模样,正与李舒白托举舍利塔的双手相合。
他大惊失色,不知所措。众臣正在议论纷纷,早已有人起身,朝着殿上奔去,拜伏于地:“陛下!夔王虽已证明鄂王死前诬陷,但鄂王毕竟在香积寺死于他手上!他定是被鄂王揭穿真相后怀恨在心,因此恼羞成怒屠杀亲弟,正是丧尽天良之人,陛下怎可受其蒙蔽,竟让他沾染佛骨?眼下……眼下佛骨显灵,夔王双手染血,正是天地动怒之势!”
这人正是太子身边的田令孜,太子李俨最听他的话,立即跟着他一起在殿前跪下。见此情势,另有多人也纷纷醒悟过来,赶紧挤到殿前,个个附议:“天地动怒,佛骨有灵,正是要陛下及早发落这不赦之罪啊!”
李舒白皱眉看看自己的手,又转而看向当时将舍利塔交给他的那位宫人。
正是皇后身边的女官长龄。她一见李舒白看向自己,立即跪下,惊恐道:“王爷饶命!奴婢将此物交给王爷之时,上面干净无比!不信,不信您看我这手……”
她颤抖着将自己的双手呈现在众人的面前,只见她的手干燥白皙,绝无任何血迹。
殿前如此哗然,又加上太子等人攻讦,皇帝已经命徐逢翰出来问话。见此情形,徐逢翰赶紧让所有人都回殿内去。
李建抱着舍利塔,快步往殿内走去。长龄惊惶不已,跟在他的身后。李舒白沿着台阶走上去,在经过黄梓瑕身边时,对她示意,她赶紧跟了上来。
王蕴抬手,一把抓住她的衣袖。黄梓瑕仓促回头,看见他黯然绝望的眼神。
他说:“黄梓瑕,你现在离开,我还能帮你。”
黄梓瑕缓缓摇了摇头,将自己的衣袖从他的掌中抽走。
衣袂飘动,她腕上的金环晃动了一下,那上面的两颗红豆,在空中分开一刹那,又随即顺着命定的轨迹滑到一起,轻轻地碰触在一起。
她垂眼望着手腕上这两点紧紧靠在一起的红豆,轻声说:“多谢你,但……我必须得去。”
刚刚已经空无一人的广阔大殿内,如今重又挤满了人。
在丹陛之下,离皇帝最近的地方,是李舒白、李建和长龄。李建惊慌失措地将舍利塔举起给皇帝过目,说道:“陛下,臣接过来时便是如此,不知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皇帝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挥了挥手。徐逢翰赶紧拿了巾子给李建,他将舍利塔下方沾染的血擦拭干净,然后将巾子交还给徐逢翰。
徐逢翰自然觉得沾染了血迹的巾子有点膈应,还在想要不要伸手去接回来,黄梓瑕在李建的身后,看着徐逢翰问:“徐公公,奴婢可以看一看这个血迹吗?”
徐逢翰愣了愣,待看清她是谁时,又有些迟疑,正回头看皇帝时,却发现他目光还盯着无人之处,显然他反应迟钝,还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异动。
还没等他请示皇帝,黄梓瑕已经将李建手中的巾子拿了过去,看着上面殷红的血迹,待看见干燥处的细微黄色时,又仔细地闻了闻巾子上气味。
徐逢翰快步走到皇帝身边,附耳说话。
皇帝的声音微弱地传来,但足够前面几个人听见:“四皇弟,朕知道你鬼迷心窍,杀害四弟……然而朕还是要你替朕接这佛骨,本意……是舍不得你越陷越深,欲使佛骨洗涤你的神思,然而……然而……”
他气力不接,后面已经说不下去。
田令孜立即喊道:“陛下圣明!夔王狼子野心,虽瞒得过世人,可神佛早知!如今他手捧过的舍利塔渗出血迹,便是佛骨警示,此等手染亲人鲜血之人,陛下还要讲什么兄弟亲情,顾忌什么皇室体面?”
李舒白侧过脸,冷漠而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田令孜顿时吓得一个激灵,体若筛糠地跪在那里,不敢再吱一声。连他身边的太子李俨都紧紧抱住田令孜的手臂,吓得不敢抬头。
皇帝停顿了片刻,然后微微抬手,一寸一寸地挪动,眼看微微一顿,正要落下之时,黄梓瑕已经出列跪在阶前,清晰地说道:“陛下,这血迹是有人陷害夔王,请陛下明察!”
皇帝的手顿了顿,缓缓地放下,问:“这是谁?”
徐逢翰立即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杨崇古。”
皇帝的脸色顿时变了,喉口咯的一声响,牵动唇角的肌肉,露出一个看起来像是愤恨又像是冷笑的诡异神情。徐逢翰还没来得及体会他的意思,黄梓瑕已经向皇帝叩头,然后起身举起手中的巾子,展示给众人看:“这巾子上,除了鲜红色的血迹之外,另有淡淡的一些黄色粉末,奴婢刚刚已经闻了一下,确信这是姜黄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