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秦正吓得不知怎么办,身后传来人声,他转头一看,原来是工部几个官吏出来了,人人面带喜气。有几个相熟的一看见周子秦,立即上来招呼:“子秦,你又回京啦?在蜀郡不好玩吗?”
“哦哦,钱兄,梁兄,虞兄……”他一边随口招呼着,一边担忧地扯着黄梓瑕的袖子,似乎在后悔自己刚刚对她转述的传言。
“这不是……黄姑娘吗?”几人精神焕发,也和黄梓瑕打了个招呼,“王爷待会儿就出来了,姑娘可再稍等片刻。”
黄梓瑕向他们点头致意。
周子秦见他们面有喜色,便问:“京城不是传说,工部现在要建一百二十座浮屠,你们缺钱缺得恨不得跳护城河去呢,怎么今天个个这么开心的样子?”
“废话,再过几天,我们工部给护城河加三圈栏杆都有钱了!”
周子秦眨眨眼:“你们不会准备去打劫户部吧?”
“切,如今户部哪有钱啊?还不得靠夔王帮我们解决?明天就要出告示了,朝廷迎佛骨入京,沿途将规划出七十二座浮屠,为佛骨进京的休憩处。天下商贾士人若要迎佛骨积功德的,可竞价修建。你想,天下有钱人这么多,就这么七十二个名额,他们还不个个抢破了头?”
旁边人接茬道:“所以,一来一去,此次修建七十二浮屠,不仅不需咱们出一分钱,而且工部还会有大笔进账呢……”
周子秦恍然大悟,摸着下巴问:“那我还听说,迎佛骨当日,京城要沿途花树结彩,各坊牌楼结彩……”
“当然也可以如法炮制,想做功德的有钱人多得是嘛!”
看着工部的人喜气洋洋地去拟公文报奏表,周子秦不由得回头对黄梓瑕说道:“高啊……有了夔王在,简直是各种难题迎刃而解啊!”
黄梓瑕静静地站在长空之下,看着眼前萧索的秋日,慢慢地说:“又有何用……”
“哎?”周子秦不解地看着她。
她却不再说话,只是抬眼看着天边的夕阳。金色笼罩了整个长安,暮色即将让九州昏沉。
大厦将倾,朝廷已经从根处彻底腐烂。夔王李舒白,纵有经天纬地之才,惊才绝艳之举,又有何用。
终不过是,最后返照的一缕夕阳而已。
第231章花萼相辉(1)
京城的流言甚嚣尘上之时,天气也逐渐寒冷,到了冬至日。
大唐在冬至日祭天,典礼繁琐浩大。今年祭天的大射礼,依然是皇帝初射,皇后二射,夔王三射,所以李舒白一早便换好了衣服,前往大明宫。
黄梓瑕送走李舒白,正想着一个人在王府做什么,周子秦已经上门来了:“崇古,今日京城各大道观法会,可热闹了,来吧来吧,我们一起去看!”
黄梓瑕踌躇片刻,便换了男装与他一起出门。周子秦还骑着那匹小瑕,那拂沙与它也熟悉了,两匹马都是性情温和,互相擦了擦鼻子,十分亲昵。
天气十分阴冷,似乎有下雪的迹象。京中各大道观各显神通,在作法事的时候也是各出奇招。有的专门用漂亮俊俏的小道士念经,有的仗剑喷火差点烧着了桃木剑,还有的在演奏锣钹时两个人相对飞钹,一来一往煞是热闹……
他们在京中转了一圈,路边吃了四五次茶点,已经到了下午时分。
“崇古,你要去哪里玩?我带你去呀……对了你现在还是末等宦官?你这个月的俸禄发了么?”
黄梓瑕无奈道:“没有啊,现在我职业路途走得可艰难了,大家都知道我是个女的,看来是不可能给我升级了,俸禄也不给我发,如今我天天在夔王府蹭饭吃呢。”
“我就说嘛,你跟着我混好了。来做我们蜀地女捕头,绝对拉风又好玩,还能体现你的独特价值,还每月给你发钱,比别人多两倍怎么样?”
“不用啦,我爹娘给我留下的产业,够我一辈子了。”她叹了一口气,呵着自己有点寒冷的双手,低声说,“有夔王在,族中不敢吞并的。”
周子秦想了想,又想起一件特别严重的事情,忙追问:“对了崇古,我问你哦,王蕴真的退婚了?”
“算是吧。”她不愿提起此事,转身向着前方漫步目的地走去。
周子秦跟在她身后,郁闷地说:“王蕴这混蛋,像你这么好的女子哪里找啊?长得好看,聪明又善良,而且还能和我一起挖坟墓验尸体呢!错过了你,天底下还能再找一个么?”
黄梓瑕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夸自己,只能苦笑。等她抬头,看清了自己到底身在何处时,又呆呆地站住了。
她就站在光德坊之前。
十二年前,她一举成名的那个地方,也是,禹宣的家。
她慢慢走到当初禹宣家的门口,站在矮墙之前,看向里面。
和当年已经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当时里面爬满墙壁的忍冬已经不见,裸露的石墙上全是青苔。院内的石榴树也被砍掉,青石板满是灰尘,小沟渠被垃圾堰塞。院中杂七杂八地堆满了竹箩草筐,让她乍一看还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
周子秦站在她身后,不明白她为什么站在这个院子前怔楞许久。他问:“你来这里找人吗?”
她缓缓摇头,说:“不,我只是来看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周子秦转身在旁边井栏上坐下,帮她拂了拂栏杆,拿出刚买的橘子,剥了分她一半,“挺甜的,来。”
黄梓瑕在他旁边坐下,接过橘子吃了一瓣,才低低说道:“这里是禹宣的家。”
周子秦顿时“哦”了一声,嘴巴嘟成一个惊讶的圆:“你还记得这里啊?”
她点点头:“嗯,那是我第一次帮助我爹破案。”
“如果……”周子秦望着那个小院子,又转头看看她,迟疑地问,“我是说如果啊,如果你回到十二岁,又回到这里,那个案件又在你的面前重演了……你会不会提醒你爹,让他抓捕禹宣的哥哥,改变禹宣一生的命运呢?”
“会。”她不假思索地说。
周子秦有点讷讷的,没想到她会回答得这么快。
“就算我想改变禹宣的一生,也改变我家人的命运,可罪恶已经发生,我心中明知真相,又如何能为了将来的事情,而刻意忽视忍耐,不去伸张?”她捏着橘子,抬头看着阴沉欲雪的天气,缓缓说道,“但我一定会叫人好好关注他家的情况,绝不会让惨剧再发生。至少,会好好照顾他的母亲,让她不至于在丧子之后,因为悲痛而陷入疯癫,最后了断生命。”
周子秦认真地点头:“嗯,然后很要紧很要紧的,是好好地帮助禹宣。”
黄梓瑕仰望着天空,许久许久,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天气太冷,她的叹息弥漫出白色的淡淡雾气,消散在阴翳的空中。
她缓缓的,却清晰无比地说:“不,假如能再活一遍,我不会再认识他。”
那些美好的过往,那梦幻般的少女时光,那曾经在夕阳下微微而笑的少年——
统统都不要了。
“然而……人生并不能重来一次,不是吗?”她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呢喃般,深深地吸进清冷的空气,然后将胸口那些堵塞住的东西一点一点挤出来,呼出在空中。
“走吧,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也没什么可感伤的。”她说着,慢慢站起。
周子秦十分担忧地看着她,问:“崇古,你今后,可怎么办呢?”
黄梓瑕转头看他。
“你……和王蕴解除了婚约,禹宣又死了……”他忧虑地吃着橘子,皱着眉头,也不知是被橘子酸的,还是心理原因,“要不,你还是来跟我混吧,你不考虑女捕头的事情么?”
黄梓瑕摇了摇头,说:“或许以后吧,但现在,我还有事情要做。”
“咦?什么事啊?”他眨眨眼。
“我家人的冤案能翻案,全靠夔王。如今他身边出了那么诡异的符咒,我得帮他将底细查个清楚。”
周子秦拍着胸脯说:“对啊,夔王也帮我很多,我那一套验尸的工具还是他帮我在兵部打造的呢。这事没得说,算上我一份!”
“太好了,如果有你帮助,一定能水落石出的。”黄梓瑕点头,说:“我怀疑,有人利用可褪色的墨迹,在那张符咒上下手脚,企图对夔王不利。”
“墨迹褪色的话我知道的,我之前不是还帮你重现过那片纸灰上的字迹吗?和那个道理差不多,我重新配一份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