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身走出净庾堂,走向枕流阁。
黑暗之中就着星月之光,她看见冰封的荷塘之上,残荷根根支离,如同蓑衣老鬼。在冰面之上,还留存着前日烟花遗迹,一层层灰烬被冻在冰面之上,形成灰暗的影迹。
黄梓瑕走下台阶,伸出一只脚,踏在冰面之上。
不知道这冰面有多厚,她踏上去,是否会就此坠入,被冰水覆没,从此再也不需要面对这些汹涌如潮的可怕未来。
然而她只缓缓一怔,便将自己的脚收了回来。她转身走入阁内,将那个放置符咒的木盒取了出来。
与上次在木匠那边看见的一样,九九八十一个空格,八十块字码。这上面的字,毫无逻辑顺序,那一次凑巧拼成的这个盒子,就算是制作这个盒子的工匠,也断然不可能在那仓促之间记下这毫无联系的八十个字。
她的手在上面移动,被她带动的字码,如同拼图般一个一个移动,那些混乱的字在她面前一个个移动,却始终是打不开的盒子,坚牢无比。
她叹了一口气,将盒子放回原处,却看见了一条映在书架旁边的影子。
她转头看去。张行英站在门口,面目晦暗地看着她。廊外悬挂的宫灯逆光斜照,将他的面容模糊成一片黑影,唯有那一双眼睛中,一点亮光盯着她。
黄梓瑕只觉得有一股冰凉的气息从她的脚跟升起,直冲脑门。她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气息,将双手缓缓收了回来,不动声色地转过身看他:“张二哥。”
张行英走进来,问:“黄姑娘,你在找什么?”
黄梓瑕若无其事地说:“我想看一看那张符咒,不过看来这盒子很难打开。”
“嗯,这盒子是王爷重要的东西,如今王爷不在,你还是最好不要动吧。”张行英说着,抬手去将盒子往架子里面推了推。
黄梓瑕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朝外走去,一边疲倦地问:“张二哥来这里什么事?”
“今日我负责王府巡逻。”张行英皱起眉头,又说道,“你回来了,就早点歇息吧。就算你为王爷殚精竭虑,但总不能不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了,多谢你,张二哥。”黄梓瑕点点头,低声说,“但我还得回去,不能待在这里。”
张行英用担心的目光看着她,说:“外面似乎已经宵禁了,我送你过去吧?”
“这倒没关系,我有王府令信在。”黄梓瑕说着,与他一起踏着枯干的草茎向厨房走去,“张二哥,你经常值夜吗?”
“还好,五天轮一次。”他说着,仰头看着满天星斗,长长出了一口气,说,“虽然王爷不在府中,但我们毕竟还是要尽忠职守,以免王爷回来之后,又忧心毫无章法的府内。”
黄梓瑕点点头,说:“对啊,总不能他不在,王府就乱了。”
张行英忽然停下脚步,低声问:“黄姑娘,你可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见到王爷?”
黄梓瑕默然摇头,说:“我哪里认识宗正寺的人呢?”
“子秦那边,有办法吗?”他又问。
黄梓瑕又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张行英叹了口气,然后说:“也不知道王爷如今怎么样了,在里面是否需要什么东西,我们又该不该去打理一下。”
“这些我们哪里知道呢?一切只能靠景翌他们打理了。”黄梓瑕说着,若有所思地望着他,问,“你有什么办法呢?”
张行英也是摇头,两人都是沉默。
张行英送她出了王府,站在门口目送她一路西去。
黄梓瑕走出许久,回头看去,发现张行英还站在街口,一直注视着她。见她回头,他朝她挥挥手,说道:“黄姑娘,一路小心。”
她点点头,裹紧身上斗篷往前走。
她默然走着,寒风迎面,长安各坊的灯火,在眼前渐显模糊。通红的灯光让她想起成都府的那场大火。
在火场之中用自己身躯为他们打开一条逃生之路的景毓,临死前握着张行英的手,殷切看着李舒白的目光,至今还在眼前。
她想着那目光,忽然之间浑身颤抖,虚汗直冒。
她的右手不自觉地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企图将自己这种可怕的念头压下去。
但她终究无法抛开,冷汗沿着脊背缓缓滑下来,全身冰冷,脑子却越发清晰起来。
那张符咒,李舒白随身携带的时候,不曾会出现什么异状,而藏入那重重的密盒之中后,便开始变化,冒出诡异的红圈。
总得有个身边人,而且,在那个人死之前,一定要找好下一个继任的人。
奄奄一息的景毓,以最后绝望的目光看着李舒白,将张行英交托在他的身边。当时景毓唇边那一丝欣慰的笑意,曾让她湿了眼眶,而如今想来,却让她冷汗涔涔。
难道——
为他们付出生命的,最后却只是阴谋中奋不顾身的那一颗棋子?
沉默腼腆、高大可靠的,她所有朋友中最为单纯的那一个人,真的,会做出令她不可想象的事?
黄梓瑕回到王宅,不知是冻的还是为什么,意识有些模糊。仆妇们赶紧给她打来热水,又给她生了旺旺的火炉,被褥中塞了汤婆子,伺候她睡下。
然而今日所发生的一切,还在眼前重演,让黄梓瑕根本无从入眠。
幻象纠缠着她,她整夜辗转反侧,看见李润将那柄鱼肠剑深深刺入自己的心口;看见景毓最后那一抹惨淡的笑意;看见张行英在端瑞堂晒药的地方高高扬起手臂翻抖着晾晒的草药;看见滴翠在小巷的尽头给她留下的那个记号——
北,左下角被包住的一个北。
不太识字的滴翠,不知从何而学来的这一个字,写得那么怪异,她却一眼就领会了这意思。
她知道了什么,让他们尽快逃离,不要卷入这个可怕漩涡。可惜她不信滴翠,也完全不知道等待他们的会是如何巨大的阴谋。如今天地翻覆,她再想起滴翠的那一个字,才明白,滴翠早已预先知晓了这场风暴。
黄梓瑕僵直地躺在床上,按着自己的太阳穴,逼迫自己再深入一点。
张行英……张二哥,他真的是潜伏在他们身边的一着埋伏吗?在必要的时候,他真的会出来给他们致命一击吗——不,那偷出鱼肠剑,让鄂王自尽来诬陷夔王的行为,本来就是给李舒白的致命一击。只是,这究竟是他干的,还是别人干的,如今,一切都并无证据。
之前,在蜀地的时候,她曾与李舒白隐约察觉到张行英的可疑之处,但也只是隐约感觉而已。如今她唯一怀疑张行英的凭证,只是景毓,还有滴翠。他自己本身,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第260章暗影憧憧(3)
黄梓瑕捂着眼睛,感觉到头部的剧痛。她知道自己真的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她一定会崩溃发疯。
她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有抛开一切先休息。不论如何,明日又有十二个时辰,可以让她去寻找绝望中的希望。
周子秦作息很好,每天早睡早起,今天也不例外。
不过起床后对着镜子一照,发现自己脸色挺难看的,他还是叹了口气:“都怪崇古,昨天夔王出了这么大事,我一听到消息就赶紧去永昌坊找她,她居然不在!究竟是怎么回事啊,我想了一夜都快想破脑袋了!”
因为没睡好,所以他开门出去时,身体都是摇摇晃晃的,眼睛也才睁开了一半。而站在廊下的人一声“子秦”,却让他吓得几乎跳起来:“崇……崇古?”
黄梓瑕披着一件紫貂斗篷,站在他房门之外。见他吓得紧贴在门上,便问:“怎么了?”
“你你你……平时有事都是我去找你啊,怎么今天你过来找我了?”周子秦说着,再一看她的面容,顿时更加惊愕了,“怎么回事啊?我还以为我的脸色够难看了,怎么你比我还难看?”
黄梓瑕没有回答,只单刀直入地说道:“我找你有事,关于夔王。”
“我昨天就找你想打听这件事了,结果等你到酉末都没回来!”
“我昨晚要去查访一些事情,所以回去较晚,还差点被宵禁的士兵盘查了。”
周子秦让她先到自己家花厅坐下,然后火速去厨房端了吃的过来,先给她让了碗薏米粥。
“我吃过了。”黄梓瑕摇头。
“再吃点,你看你的模样。我跟你说,不吃饱东西,压根儿没法做事,更别说还是大事。”
黄梓瑕听他这样说,便接过他递来的粥,舀着吃了几口。
“赶紧跟我说说,昨天是怎么回事?全京城都在传,说大年初一夔王把鄂王给杀了!我一听到都快懵了,这怎么可能!”周子秦急得抓耳挠腮,又去挠桌子,差点把那黑漆的几案都抓出几条痕来,“你快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