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想着,摆动手足,用平生所有舞蹈功底想形容出那样一个美丽的画面,像画师画画,也像文人吟咏。低首浅笑,指骨葱白,舞姬最后随心所欲终止在一个倾身的动作,指节堪堪停在皎月姬下颌。
皎月姬在那样蕴满虚假爱意和妖媚的眼神里,脸一点一点地红了。
“好看吗?”
一片静默里,海棠还在一瓣一瓣缦落,舞姬这样问,语调近乎温柔地,有一种梦幻的恍惚。
皎月姬回过神,认真到近乎笨拙地回答:“……好看。”过了一会儿,好像觉得这还不够,又找不出别的形容词,只能笨拙地再重复一遍:“好看,真的好看,特别好看。”
“……”
苏姒并不想要这个回答。她眼底波光潋滟的神采收敛了,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回答,但总之,不是这个。
我想要她理解什么呢?
四下寂静,皎月姬突然说出一句话来。
“我看见花开。”她这样说。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支持!
我写起支线就收不住……(双手合十
第84章 故事3(捉虫)
“我看见花开。”
这句话被皎月姬平平淡淡地说出来, 低回宛转地沉在地面, 又转向撞进苏姒的心怀里。
苏姒当时还孤零零站在地上, 遍身无人能懂自己也难解的沮丧, 听到这话,在消极情绪里泡钝了的思维过了好几秒, 才反应过来。
她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去,而皎月姬眼睛弯弯嘴角也弯弯, 笑得自然又明丽, 冰雪初融, 春水满江。她万年不变冷然声调里,也像掠上了一点温柔的影子, 再夸赞了一遍:“好美。”
好美啊。
当然美, 苏姒穷平生之想象,缔此世之感观,将她所见过的, 没有任何功利冗杂人心叵测,最美好的那段海棠花开的画境, 以舞蹈描摹了出来。
电光火石一样地, 苏姒突然理解自己到底想表达什么了。
我想分享给她看, 告诉她,这个很好看,很美,而她正好理解啦,她也看见花开啦。
和沙漠里妖媚的异域风情不同。
和云韶府一板一眼的宫廷教诲不同。
和为秦王消遣不同。
和被其他人爱慕所不同。
我抛去了所有有意为之的算计、勾引、殚精竭虑的筹划, 我只想跳一支自己的舞,而她恰好理解了。
往后一年,秦王出兵江淮以西,而那一年独守在家里的舞姬和异域客卿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盛极烟花。
除夕烟火,又是新的一年。
那深深浅浅的烟花就在舞姬眼底浓浓淡淡地开,舞姬回过头,笑容放肆又快活,
她举起手托住夜幕的地平线,眼神慵懒缱绻,呢喃着偏过头,和客卿咬耳朵。
她说,你看,花开啦。
此时的皎月姬已经渐渐学会简单的中原礼仪,尊重谨慎地称呼:是啊,秦夫人。
这个称呼本能地给苏姒心头平添几分y-in影,尽管是她让皎月姬这么称呼她。那天满城烟花喧嚣,在那样震耳欲聋的喜庆声音里,苏姒却蓦然升起一种隔离的孤独感觉来,她侧过头,看见身旁的皎月姬神色沉静,不喜不悲,既没有看烟花也没有看别人,只是单单看着苏姒,像是已经看了很久很久。
苏姒抓住了她的手。那只手永远浸着一点冷意,捂不暖的寒冰,在此情此景却让苏姒心头乱糟糟的情绪极速平复下来。
她看着皎月姬蓝色的眼睛,第一次有了那么迫切地想要倾诉的感觉,它来得如此强烈,就像那天即兴的一场舞,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已然发生。
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她说:“我本来姓涂山。”一边说,一边像分离出来一个魂魄审视自己的行为似的,想,糟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终究还是说出来了,瞒了十多年二十多年,在那么长那么长的岁月里,她以为她能撑住,能守住,却在身旁一点安心的感觉里,纵容着自己尽情释放。
会完吗?最糟糕的事情会发生吗?她第一次试着去信任除了自已以外的人,哪怕只泄露了只言片语也不胜惶恐,双手牢牢地抱住皎月姬寒冷的手,被脑子里想象虚拟的原形毕露后的糟糕场景吓得暂时不敢继续往下说,声线颤抖得更加厉害,她没头没脑地问:“你喜欢我吗?”
皎月姬看着她。舞姬嘴唇略微地发了一点白,寒冬腊月,她裹在厚厚的白狐裘斗篷里还在瑟瑟发抖,眼神里永远缭绕的一点水光在动荡,跌碎出许多柔软颤抖的星光。
无法不让人生怜。
皎月姬面无表情地审视完了,用左手覆上被抓住的右手,一根根掰开苏姒的十根指头,然后用重获自由的双手环住苏姒的肩膀,将瘦削的舞姬抱进怀里。
“喜欢。”
她笃定道,声调混合在炸裂的喧嚣里,却偏偏一字不落地传进舞姬的耳朵。她将舞姬抱了满怀,随后感到怀里的颤抖愈发厉害,簌簌如秋风落叶。
那一晚苏姒跟她讲了很多事情,一切的一切,该说的不该说的,全盘托出。实在是放松的感觉太好,有所依的感觉太好,很多年后回忆起来,说的内容都忘了大半,那种骤然一松的快乐还格外清晰。
她记得她抱着皎月姬的腰哭,边哭边说你知道吗,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一出生就要完成这样的事情,我只想活得自自私私,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不用没完没了的算计讨好,好累,真的好累,我好羡慕其他人,我不想当秦王夫人,我不想莫名其妙承担这些没来由的怨怼,它们一直折磨着我,我好辛苦,我父母他们都没给过我什么却要我帮他们完成这些,我好累,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我?
皎月姬没有安慰也没有说教,听着这一段间谍的坎坷经历,眉头也未动一下,只是一直轻轻拍她的背。直到苏姒哭累了,抬头恢复冷然的神情,将额角碎鬓发一挽,说,今晚的事情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见。
她发泄得差不多,开始担忧保密的问题了,心里那种惶恐又卷土重来。
皎月姬将茶水递给她,没说别的,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你心里难过,我知道。
又接着说,你愿意讲给我听,这样信任我,我很高兴。顿了顿,怕平板的语调没有说服力,又补充了一句:真的。
皎月姬终究学不来中原辞藻妙华形容丰美,为了表达强烈的情绪,只能笨拙地添加:真的。真的好看。真的高兴。真的喜欢你。
太笨了。苏姒这么想,捧着杯盏,眼眶本来就是红的,又渐渐红了一圈,刚挽一下松松垮垮的发鬓复又滑落两腮,她绷不住之前威胁封口的表情,哭得痛痛快快歇斯底里,手里还拿着杯子,毫无仪态地站在雪地里大声痛哭,像受了天大委屈终于见到家长的孩子。
皎月姬半抱半扶着她回了房,苏姒就趴在她身上继续啜泣,该说的都说完了,眼下的哭只是对好多好多年积攒的委屈的一种发泄,哭起来没完没了。
皎月姬等她哭声变小,拿手帕浸了水给她擦脸,随后冷静地问:
“有办法解决吗?”
苏姒还在不受控制地流泪,嗓音嘶哑着,却有一种认命了的平静:“有。这是他们给予我的一种传承,或者说,一种诅咒,只要完成他们的心愿杀死秦王报仇,我就可以解脱。”
但是找到机会杀死一方妖王,杀死这位“策马驰虎丘,狼山定风波”的一代定国大将,杀死这个按捺情绪在一个小小狐妖族潜伏数十载的狼妖,以苏姒的力量来说,何其困难。
她说得很是绝望,这三年来她尝过的绝望已经够多。而皎月姬却若有所思,她虽说六年是暗地跟着苏姒形影不离,但是苏姒走到哪里都是耀眼的人物,坊间当然有属于她的传言。
教坊第一舞姬,容貌殊绝。在朝觐上被平日不近女色的南境新任妖王一眼看中,带入府中,不日便成王妃,怎么看都是红颜祸水的料子。
皎月姬心里乱糟糟地滚动着所有零碎的、积攒了好几年的关于苏姒的信息,别人传的和苏姒自己说的,民间的宫廷的,道听途说的证据确凿的,美艳,祸水,间谍,报仇,……渐渐理出来一条初具雏形的线路。
她不喜欢承诺没有把握的事情,因此笨拙地理了好一会儿各方关系,为了达成报仇目的列了许多要查的事情,又还要想怎么瞒过苏姒,想了好半天,才慎重地开口:
“我会帮你的。”
久久没有回应,她以为苏姒因为她的迟钝而生气了,慌忙地再补:“真的。我能做到,你等我。”
她屏住呼吸,静默地等待怀里的舞姬审判她这番听起来笨拙得好笑的承诺,可是还是没有等到。她给自己做了好久心里建设,才敢低头看去,看见的是舞姬安静的睡颜。
苏姒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两弯睫毛卷翘,烛火摇曳,面颊上落下淡淡的y-in影。
她本来就没指望过皎月姬能替她做什么,皎月姬能听她说出这番话她就已经很开心,并不过分期望,因此发泄完就睡着了,睡得很安心,没有听到皎月姬这番承诺。
她错过了很多,因此到最后,悲剧已经发生的时候,始知道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眼前的这个人。
“后来的事情,她那边的,中间过程我就知道得不多了,”苏姒往后仰,斜着身子,枕在秋千架的藤索上,半阖着眼睛。她抬手,指尖虚虚划过空气,顾知念谢瑾两人面前滚动的幻影停留在苏姒嬉笑着教皎月姬跳舞,一个简单的日常相处上,然后就像肥皂泡一样骤然破裂扭曲消失,只剩下狐妖过分美艳的脸,面上神色如死灰。
她阐述:“我过了一段前所未有的快乐时光,它美好得像梦,也真就是梦,醒来的也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