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知念面上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些话,甚至觉得有一种发泄的快感和轻松,底下却无意识将指甲油上的星星抠掉了一块。
她心里不断有个微弱的念头在挣扎: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她不得不说出这些话,将它打压下去,重新埋起来,好保持以后的心态,继续伪装下去。
她的认同已经被长时间的教导扭曲了,她觉得她本来的模样是不好的,羞于展露在大众面前的,需要一次次打压下去,伪装得好好的来换取别人的喜欢。
所以伪装简直像她的命一样重要。要是哪一天被揭开了,底下肮脏不好的东西被发现,她也就完了。
但是一次次将本来不符合自己的伪装加固也是痛苦的过程。顾知念看了一眼自己的指甲,十指完好的浅粉色里突兀缺了一小块,很丑——她感到焦躁起来,无法控制地顺着那个缺口扣开更大一部分。
言修远顿了顿,劝说的话终究没有再出口,怕激起顾知念更大的反应。顾知念有一点没有说错,那个男人留给顾知念的影响的确根深蒂固,虽然那是一个狭小的笼子,可是顾知念已经适应了笼子里没有外界风雨的生活……她的自我保护机制反而在一下下加固这个笼子,任何试图打破笼子的人,都会激起保护机制的反弹,让笼子更加坚固。
顾知念将食指上的指甲油抠完了,才稍稍冷静下来,抽出张面巾纸把碎的屑包住攥在手里准备下车丢垃圾桶里。这时候正好言修远已经开到了那家店,下车给她拉门,顾知念顺势从车里迈出来了。
点单的时候顾知念抢了过去,j-i翅五花肉鱼豆腐拉拉杂杂勾画了一大堆,顿了顿还要了一道招牌铁板豆腐。言修远将酒水单推过去:“要不要冰啤?”
顾知念咧嘴笑了,特别灿烂:“来一点五升的!”
她在学校里是烟酒不沾小仙女形象,根本就没有机会喝酒,在周边也不敢,偶尔有酒局还得装酒量浅,不胜酒力,推推拒拒,特别不爽。
也只能在言修远这边,远远离开认识的人和熟悉的环境,她才能短暂放松一下。
言修远深深看了她格外放肆的笑容一眼,觉得心疼,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别的劝说的话来。
当年他也还小,根本没有能力。他是顾知念母亲的朋友生下来的孩子,小时候和顾知念一起玩,后来顾母跑了,他要上学也就很少有机会和顾知念见面了。
顾母是富家小姐,当年抛弃一切下嫁顾父,离开也把关系断绝得干净利落,他们离婚的时候,一辆珠光色玛莎拉蒂先接走了顾母,而顾母家的管家留下来,在顾父那个破旧的居民楼底放了一整挂鞭炮。
年幼的言修远更是被严令禁止再和“那边”来往。顾母后来云淡风轻谈起往事,更是全数归咎成“年少轻狂的错误”。只是几乎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事实,孩子明明是无辜的。
顾知念就这样,在懵懂中,也被划分成了“错误”的一部分。她在顾父的高压管控下,根本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努力适应。
这一切言修远都无能为力,他还小,家里的财权都跟他无关,他没有力量救出顾小妹妹。在偶尔的周末会面里,也只能一步步看着顾知念长成那种压抑的样子。
等到后来有能力了,也来不及了,顾知念已经长成了那个样子……很难扳回来了。
言修远虽然难过,却实在也没什么好办法,他自己也觉得歉疚,当年的事情,他做到的实在有限。
他也没有立场劝顾知念放下一切。他什么都没做到,根本没有资格。
他放在桌面的掌无意识擂成了拳。顾知念瞟了一眼,笑道:“干嘛呢?烦躁什么,那个直男真的把你搞得很恼火?姐妹,不至于吧,这都对付不了?”
一点五升的啤酒装在一个高的玻璃筒里,橙黄的液体在灯影下摇荡,顾知念娴熟地摁开水龙头接了一杯,冒着细细白色泡沫的冰啤被推到言修远面前。
言修远松了攥拳的手去端玻璃杯,看着顾知念笑得轻松,不由也笑了。
“你还是这么,”言修远顿了一下,斟酌形容词:“会及时照顾别人的情绪。”
顾知念诧异地挑挑眉,哂道:“那是,我是谁啊,我这么聪明。”
她言下之意相当狂傲自信,言修远抵不住,嘴角的笑上去就没下来过,想,她的确很聪明。
很久很久之前,他赌气不想学撕掉练习册的时候,吃饭时就一直打量他的小姑娘悄悄跑过来,脸蛋圆圆雪白柔软,摊开的掌心有两块阿尔卑斯Cao莓硬糖。
她小声说:“分你一颗糖,哥哥笑一下,我带你一起玩。……偷偷的。”
她将一颗糖放到小言修远掌心,顿了顿,将另一颗也放了上去。小姑娘穿着棉布连衣裙,眼睫长长,眼珠乌黑:“……我还帮你写作业,我会写,你不要不开心。”
言修远想到这里,一手撑着额头,笑意有点儿止不住。
是啊,从第一面起,那时候,他就知道,这个小姑娘,是一个很温暖的人。
就算有再多质疑误解和劝说,他都一直坚定不移地这么认为。
顾知念是天使。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的支持!
第94章 聚会2
言修远其实并没有特别能喝, 五六杯干下肚后, 他明显觉得指尖已经不太受控制了, 颤颤的。
顾知念看过去一眼, 了然当下情况,将他啤酒杯抢过倒扣下来, 轻蔑一笑:“不能喝你逞什么强呢?就算一会儿有代驾,你喝到睡街, 我也扛不动你啊。”
言修远撑着额头, 很放松地歪着, 也冲她笑。顾知念将玻璃筒的朝向拍拧了一个度,摁下转过来的水龙头, 自顾自给自己续杯。等她接满了, 准备干下去的时候,言修远才开口:“说吧,最近怎么回事?”
顾知念送到嘴边的杯口顿住了。她原本一口干的打算在思索中变成了浅浅一抿, 随后将杯子放下,十指无意识在下颌下交叉:“嗯……”
过了几秒钟, 她还是没嗯出个什么来, 眉头倒是先打成了结。言修远一哂:“这么难回答?”
他没有继续追究下去的意思, 抬手摸了摸耳垂扣着的那枚锆石耳钉,换了个话题:“那你听听我的情感状况?我最近也挺烦的。”
说完这句话,他耐心等了一会儿。顾知念在昏黄的灯光里眉头紧皱,不置可否,言修远也没有主动开口讲述自己经历的意思, 两个人就这么沉默了片刻。
啤酒苦涩的回味在顾知念口腔徘徊,她眉头皱得越来越紧,神游天外一阵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我遇到一个,让我觉得,她很可怜的姑娘。”
言修远正用筷子头刮茄肉,闻言抬头,饶有兴味地:“哦?你居然还有同情心么?我以为你的同情心在三十几个男生同时拨你语音的时候就消失了,万人迷系花。”
顾知念没有被逗笑或者怼回去,她也捏着筷子,紧皱的眉头并没有松懈,还在斟酌着语句表达复杂的感情:“一开始我并不觉得她很可怜,我是为了报复她才接近她的……但是,但是,渐渐的,我觉得她真的很单纯,特别单纯……”
“我只是稍微对她好了一点点,她就愿意把她所有有的东西都分享给我,她明明是榜一,为了一个名分上的徒弟,成就任务都能不要了,那时候我刚刚和她认识一天。好像融化外头那层极具攻击x_ing的壳子之后,她底下软得不可思议。”
在三层神殿里的经历仿佛还历历在目,体温,冷漠的精灵俯身下来保护她,鲜血汨汨却如释重负……顾知念低头,又开始抠手指甲:“她对我太好了,好到我甚至第一次产生‘我不配’这种感觉,我觉得我自己很糟糕,很卑劣,而她却什么都不知道,她特别好……”说到“她特别好”,顾知念停下来,颠三倒四把这四个字重复了好几遍,像所有陷入恋爱中的人一样盲目,想将喜欢的对象夸上天。
言修远听着,挑起了一边的眉:“哟,恭喜X大的芳心纵火犯顾系花小姐终于良心发现,决定改过自新,重新做花了。”
顾知念翻了翻白眼,非常冷漠道:“滚啊,我也就同情她一个人,别人我管他去死呢,活该。”
言修远收起了笑容,特别认真地问了一个问题:“那你凭什么觉得她就是不同的呢?”
因为,因为……顾知念愣住了。言修远的言词犀利,下一个质疑已经又接踵而来:“她和别的接近你的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不同……当然不同。顾知念努力回忆了一阵,叹了口气,说:“就是不同,别人喜欢我,我会惶恐,会算计着要怎么样的回报,才能换取更多的喜欢;遇到她之前,我一直以为,‘喜欢’是一种等价交换的资源。”
“而她喜欢我,她不会说得花里胡哨,而是把她有的东西都跟我分享,根本不需要我费力算计,和她在一起真的很安心,不会担心揣测算计那种喜欢什么时候会减少,她的喜欢又坦诚又纯粹,就在我面前暴露无遗。她真的很笨又很单纯,单纯到,我甚至很嫉妒同样享受过她这种好的她的前男友。我很想保护这种单纯,也很想拥有这种单纯……因为这种东西,是我身上从来不曾有过的。”
顾知念说到这里,把手摊开,自嘲一笑:“人总是在追求自己所没有的东西,不是吗?”
言修远沉吟一阵,问:“你喜欢她?”
顾知念坦荡地回答:“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