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红色的身影一扯盖头,单膝跪了下来。
谢予彬正说到动情之处,见对方自己摘了盖头,先是打了一个激灵。他两眼清明几分,不解地在对方身上逡巡几圈,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
“娘啊!”
谢予彬连滚带爬地就把身子往后挪,这时屋外的人吵吵嚷嚷地一齐涌了进来,打眼一看人人都愣住了:这谢予彬魂不守舍地瘫坐在地,面前有个形貌清肃的男子,身上穿着新娘子的喜服,正半跪在地,头掩在抱拳礼后,沉甸甸地抬不起来。
这下屋内算是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动如转丸,唾沫星子连环飞溅,众人像看见什么百年难见的奇观一样,眼珠鼓得澄亮。
谢予彬一张脸涨得红白交加,先仰头朝天龇牙咧嘴地大骂一句“贼老天我去你八辈祖宗!”,接着朝跟前的男子吼道:“他妈的你是谁?从哪儿冒出来的!”
那男子紧闭上双眼,双肩绷得僵硬不已,似乎打算迎接之后的狂风骤雨。
他沉声道:“在下乃程小姐的护卫,卫之遥。”
2
记忆里,太阳是假,春日是假,欢声笑语是假,唯雪夜寒风如此逼真,一次次攫着他的心脏,在他耳边呼啸大作。
别的孩子有爹娘疼、祖宗亲,他什么也没有,只有挨不完的饥饿和棍木奉。他听人在背后说他娘是个臭不要脸的婊`子,爹是个好吃懒做的酒鬼,死有余辜。他当时还不懂“死”究竟代表什么,为何每当有人提起这个字总是带着快意的表情,他只是在茫茫遥夜中缩着身体,以凛雪为枕,以寒风为被,哆嗦着期盼能快点熬过这个漫长的夜晚。
身体冻得僵硬,连弯曲手指都做不到,眼皮却愈来愈昏沉。他安慰地想,自己大概终于能睡着了,像那些在腊月凛冬里,还能安安静静地在雪堆中熟睡的人一样……
耳边响起一个清脆娇俏的声音:“诶,醒醒啊!该不是死了吧……”
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声音。
眼下一片漆黑,屋内潮s-hiy-in冷,四面墙上只开了一扇小窗,透进些微弱的光来。卫之遥身上只着了一层薄薄的单衣,被森冷的空气冻得牙齿打战。
一连几日不进食,浑身虚弱无力,根本无法调用内力为自己取暖。他艰难地挪动身体,像条伤痕斑驳的虫子,直爬向那束阳光。正当他的脸被暖洋洋的光线笼罩,门却突然开了,他的眼被那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s-hi润。隐约似看见一个颀长高挑的剪影,轮廓虚虚地立在自己眼前。
谢予彬向身边的壮丁哼了一声,对方会意,扳过卫之遥的脸,拎起水壶就往他嘴里强灌。卫之遥被灌得咳嗽不止,鼻子嘴角都呛出了水,一脸狼狈的s-hi淋。
谢予彬这才挥手让人退下,自己摇着扇子上前,对着卫之遥踢了一脚:“起来。”
卫之遥蹙眉不语,只将头撇到另一边。谢予彬又踢他一脚,见对方毫无反应,气急败坏地揪起他的头发:“给我起来!”
卫之遥这才缓缓睁开眼,鼻腔里刚呛出水,一吸气就辣得生疼。谢予彬冷笑说:“程瑶英的狗奴才,本公子问问你,你主子、那个贱`人没跑回家,她跑哪儿去了?”
卫之遥目光赤红地瞪着谢予彬,良久后嘲弄地冷哼一声,谢予彬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更加暴躁地在他耳边吼道:“本公子叫你说话,听不懂么?!”
“呃——!”头发像要被从头皮上扯下,卫之遥痛哼一声,却咬紧牙关不吐露半个字。
对方这誓死不屈的模样仿佛在自己面皮上抽一巴掌,谢予彬心中怒火更盛,吼道:“给我绑了!”
几人七手八脚地把卫之遥架到椅子上,谢予彬手里攥着皮鞭子,呼啦一声响,在空中抡圆了往那人身上抽!
“狗胆包天!敢戏弄本公子!你以为我谢家是什么?任你们胡作非为!”
卫之遥只咬牙挨着对方抽下来的鞭子,忍耐着不从口中泄出痛吟。谢家少爷毕竟不比武夫,抽几下就停了,抽得力道也不重,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卫之遥被解下,一挨到地,猛地吐出一口血,虚弱地趴在地上。
见对方一副濒死模样,谢予彬心里蓦地一软,上前掐起对方下颚,确信没断气,才郁郁起身,低头半晌无话。
“不想说这个,是吧?”好一阵功夫,谢予彬才慢悠悠地扬起下巴,浮躁地摇扇子,“那我就问点其他的……”
“程瑶英,她为什么在新婚当夜出逃,让本公子成了个大大的笑话?”
卫之遥默然,眼底闪过一丝歉疚,哑声道:“卫某……只服从主人的安排。这次小姐违背婚约,所有后果,卫某愿一人承担,还请谢公子您……原谅小姐,毕竟她也有自己的苦衷……只要公子能高抬贵手,不计较小姐的过失,让卫某做什么都可以。”
“呵,一人承担?做什么都可以?”谢予彬古怪地瞧了眼卫之遥,一指戳其额上,缓缓压住他的头盖骨,狠丝丝地说,“若是我要了你这条命呢?”
感受到额前的压迫,卫之遥怆然一笑:“卫某为奴十载,不怕时乖命蹇,只恐主之忧忡……若能以卫某一命换得小姐幸福,平息公子之怒,虽死无憾!”
谢予彬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短暂的动容,随即牵起嘴角嗤笑一声:“你倒是忠心耿耿,本公子听着都要心碎了。”
他上前几步,俯身到卫之遥耳旁,戏谑道:“……可本公子不要别的,就要媳妇;要个能跟我上床的媳妇,要个能给我生一堆孩子的媳妇,你能么?”
卫之遥被他下流的口气唬住,闹了个面红耳赤,忿然咬牙道:“若公子愤懑难平,卫某愿以死抵过,但请公子不要存心戏弄!”
“嘿,我就是乐意戏弄!”谢予彬似笑非笑,字字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似的,“程瑶英对你来说,仅仅是‘主子’么?”
卫之遥的眉睫颤动了一下,谢予彬没有忽视他这一反应,逼问道:“若只是主仆,你怎会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地为她死呢?”
卫之遥神色恍惚,喃喃道:“……小姐于卫某,恩重如山,卫某非死不能相报。至于卫某于小姐……小姐有意中人,卫某于她,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护卫而已。”
谢予彬望着他那双浸着哀伤的眼,心底没来由地烦躁,只讥笑道:“我瞧也是,她既然都能把你当女人借给我‘用’,扔你这个人就像扔块抹布一样干脆,料想也没把你放在心上。”
他刻意不去看对方愈发黯淡的目光,继续嘲弄道:“我这几天一直在找人打听她的下落。那个女人之所以能放心地把你留在这儿顶罪,就是料到你誓死也不会出卖她,对不对?”
见卫之遥不答,谢予彬哼道:“别装得赤胆忠心,你不过是条狗罢了!”
卫之遥只觉有一把刀在自己心窝最柔软最深的地方戳弄,他艰难道:“……请公子, 放过小姐吧。所有的错,卫某自己来承担就好……”
谢予彬冷笑着起身,朝门口走了几步,又回头恨恨道:“呸!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门被重重地关上,温暖的光湮没在y-in冷的黑暗中。卫之遥疲惫地垂下头,贴在跟自己的面颊一样s-hi润的地砖上,沉沉入睡……
谢予彬一早逼问卫之遥后,心底不知为何堵了一大团淤气。他也不知自己气什么,只发步在花园小亭周围狂奔,绕着湖泊猛走了三个来回。
几个小厮丫鬟跟在他身后,噤若寒蝉,不知主子怎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好不容易到晚上,谢予彬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卫之遥那双眼。
——“若能以卫某一命换得小姐幸福,平息公子之怒,虽死无憾……”
横竖睡不着,谢予彬索x_ing翻身坐起,大喊:“来人!”
“哎!”门后钻进个人,福安应声而入,颠颠地跑到床边,“三少爷可有吩咐?”
谢予彬大马金刀地盘着腿,神色复杂地打量了打量福安,平静地问:“福安,本少爷平日待你如何?”
福安一听,顿时发挥了狗腿的本能,殷勤道:“少爷待小的是极好的,当真是恩重如山,恐怕全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您这么好的主子了!”
谢予彬嗤笑一声:“好个油嘴滑舌的。”
福安挤眉弄眼,一张黑黢黢的脸儿挤出不少褶子,真心实意地躬了个身:“这可都是小的的真心话。”
谢予彬笑了笑,拿扇骨一下一下地敲手心,漫不经心说:“那我要你死的话,你死不死?”
福安吓了一跳,不明白对方什么意思,只得小心赔笑道:“……主子待小的这么好,小的这条命算什么,为主子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啊!”
谢予彬点点头,取出一块沉甸甸的金饼,郑重其事地递给福安,温声说:“吃了。”
福安长大嘴巴,呆若木j-i:“少、少爷……这……”
谢予彬眼皮一撩:“吃啊,你这么懂事,我该好好犒赏你。快吃,吃了就退下吧!”
福安瞪着俩眼瞅那块金饼,突然嘴一咧,嚎啕大哭,以头抢地道:“少爷啊!福安要是有哪里不合您心思,您打也行骂也行,只是千万别这么难为小的……这金饼吃下去,小的这条命怕就保不住了……”
谢予彬蹙眉“啧”了一声,叹着气收回金饼,摇头道:“听你还挺委屈,之前我问你愿不愿意为我死时应得倒痛快,这就不认账了?……唉,你都这样,其他人更别提了。我不试探你了,你走吧!”
……有这么试探人的么?福安差点没背过气去,嘴上仍赔笑道:“……这吞金饼小的确实做不到,不过主子若是有难,小的必是身先士卒……”
谢予彬拿眼刀子刮他一下:“连块金饼都不敢吞,还指望你挨刀子吗?再说你个乌鸦嘴,什么‘有难’?有这么咒你主子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