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彬儿啊……”
老太太的声音突然幽幽地响起,谢予彬浑身一个激灵,好声好气地应道:“诶,大母!”
老太太面色一沉,淡淡道:“你在跟老身开玩笑么?”
谢予彬惙惙道:“……这……”
谢老夫人一手搭着那紫檀拐,一手搁在腿上,不怒自威,严厉地大声说道:“老身问你,这是你的媳妇么?!”
一瞬间,一屋子的人都被老太太的话震住了。
谢予靖跟瞧见什么新鲜事一样,偷着跟崔凤说:“老太太简直神了,咱们谁也没告诉她,她竟然能自己摸出来这不是三弟的过门老婆!”
谢予彬正六神无主,老太太猛地一拍桌子,他才如梦方醒,慌里慌张道:“孙、孙儿有错!……这不过是孙儿房里的一个丫环,想跟大母开个玩笑来着……孙儿这就把真媳妇带给您!”
不过片刻功夫,另一个乔装的妓子被带到老夫人跟前。老太太又一摸,当即面露愠色:“彬儿,大母晓得你平日听话,何以此番接二连三地骗老身啊!”
谢予彬惴惴不安道:“大母,这真的是孙儿的媳妇啊!”
老夫人将拐杖重重地敲在地上,怒道:“枉你已为人夫,竟敢拿自己的夫人开玩笑!彬儿,你摸着你的良心,大声地跟老身说,这是不是你的过门妻子?!”
谢予彬本就不禁吓,何况老太太已然大怒,这下子就更不知所措,只瑟瑟发抖地跪在一边不敢出声。
众人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老太太突然转头对着谢丞相,敏锐地问:“你来说,咱们家近日是不是出了什么丑事?”
谢丞相一边跟儿子们使眼色,一边温声道:“您老多虑了,咱们家一直和谐安乐,哪会有什么丑事
啊……”
门外头,谢家三兄弟心事重重地凑在一起,老太太实在太神,一时谁也没个主意。谢予彬颓丧地支在一侧,谢予瑾皱紧眉头道:“老祖宗急着见三弟你的夫人,可程瑶英又不是一时半刻能找到的。要是找不到,爹哪儿也不好再糊弄,整件事就得被拆穿了!”
谢予彬哭丧个脸:“都是我不孝……老祖宗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却不能让她老人家开开心心,反倒给哥哥嫂嫂,还有爹添乱……”
谢予靖同情地拍了拍谢予彬的肩膀:“出了这档子事儿,老弟你也不容易。先别嚎了,二哥这儿有个想法,你听不听?”
谢予瑾明白谢予靖一肚子馊水,刚要出言制止,谢予彬却两眼一闪,不管那三七二十一地恳求道:“二哥,有什么法子直说便是,只要能让老祖宗满意,我付出什么代价都成!”
谢予靖说:“事到如今,山穷水尽,法子只有一个。大母你也知道,虽然瞎了,但心里明镜似的,所以作假是万万不行的,必须拿真货来!”
谢予彬急着打断:“可现在就是寻不着程瑶英——!”
谢予靖眼底闪着同情的光,语带蛊惑:“老弟,你再好好想想,那天跟你‘洞房’的,到底是谁?”
4
卫之遥被捆在这黑屋中已近半月。开始他还焦躁不安,无比渴求那一角光束,到后来竟慢慢麻木,神魂飘散在这沉闷到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宛如一具躺尸。
清醒总教人凄凉,仿佛又回到多年前那个寒夜下废弃的街巷,他心力交瘁,唯一的抵抗就是昏睡。他偶尔掂量着自己的处境,也会悲,也会恨。但恨的是谁?是程瑶英,还是谢予彬?两个人似乎都没有错,那错的是谁?是了,就是他卫之遥。他无法保护好程瑶英,同时也欺骗了谢予彬,既无忠也无义,他难道不该接受惩罚么?
新鲜的饭菜放在他脚边,他每次也不过只用水润一润嘴唇。每当他想要吃些食物充饥,心中的煎熬却远远超过了肚腹的折磨。
长久的饥饿终于能够令他昏睡。他开始从一个夜晚昏睡到另一个夜晚,也开始做梦,梦里全部是一个慧黠俏丽的影子,荡着双腿坐在树上,将手里的桃花嬉笑着抛给他。然而一转眼又是另一张脸,他一身只有新娘才会穿的大红裙,被屈辱地绑在石柱上,谢予彬穿着跟他一样鲜艳的喜服,抡起皮鞭怒不可遏地抽打他的身体。
卫之遥喉间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好梦总是昙花一现,噩梦却是连连不断。梦里谢予彬发泄够了,终于扔掉了手里的马鞭,突然上前拍打他的脸。见他没有反应,对方的两腮一鼓,竟喷出一大口冷水!
卫之遥骇然醒转,一瓢冷水正对他兜头浇了过来!
他先是听见茫茫远处有人喊道“醒了,人醒了……”,接着头就挨进了一个柔软结实的怀抱。他朦胧着双眼一看,谢予彬正半抱着他,目光复杂难言。
见对方醒了,谢予彬嫌恶地把人一丢,转身骂道:“好吃好喝地供着你还敢使x_ing子,不知好歹的东西!”
旁边立马有人端了碗燕窝上来,那汤香气氤氲,卫之遥闭上双眼不理睬,谢予彬在一旁恶狠狠道:“你要是敢死,我先宰了程瑶英那野男人,再让她领教领教木马的厉害!”
卫之遥虚弱不堪,眼眶却逐渐发红,他颤抖着双手接过那碗羹,艰难地吞咽,不少津液顺着嘴角淌了下来,染脏了破烂的衣襟。
他一搁下碗,几个仆役从外面七手八脚地抬进一桶热水,卫之遥被扒了个一干二净,又被抬桶中洗刷。卫之遥不反抗也不挣动,呆滞着双眼任他们摆弄。谢予彬看他这两眼无神的模样,烦躁地直扇扇子,福安低声安慰他道:“少爷,这厮被关久了,迟钝些也属正常。何况安分也好,便不会老祖宗前误了事。”
谢予彬没精打采地,很是郁闷不乐:“娶个男人本就令本公子丢尽颜面,现在还得带他登堂入室……唉,天老爷,您是在逗本公子玩吗?”
一众人忙得陀螺转,直过了一个时辰才把卫之遥拾掇得干干净净。卫之遥穿上一套靛青圆领绸衫,腰系玄色绶带,愈发显得长身玉立。谢予彬也是第一次仔细打量他,除了瘦削些,确实称得上“英容俊美”四字。
可惜再怎么好看,也是个男的。谢予彬蹙眉摇扇,转身道:“他脚底下虚,你们把人好好搀着,跟我走。”
卫之遥头脑清明了些,不由捏紧拳头道:“这是要去哪儿……”
谢予彬放缓步子,冷冰冰地威胁道:“带你去个地方。你老实些,什么也别说,给我扮个哑巴就
成!扮得好了,就不用再呆那屋子,但要是惹出什么乱子,我把你这奴才的过失全算在主子头上!”
走了一时半刻,谢予彬遥遥看见“锦云堂”的匾额,还有在门边候着的大哥二哥。他挥退下人,见卫之遥连步子都站不稳,蹙眉“啧”了一声,亲力亲为地扶人走进大堂。
待二人进去,谢予瑾蹙眉道:“瞧那模样可这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男人!你这是出的什么馊主意,万一老太太摸出来那‘媳妇’是个男的,岂不坏事?”
谢予靖满不在乎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毕竟是从三弟房里出来的,就算是匹死马,也比充数的骆驼强。老太太又看不见,到时候咱们说这女子相貌英武,宛如男子便成!”
“你啊你……”谢予瑾用手一指吊儿郎当的谢予靖,气得没话说,只得甩袖入内。
卫之遥被谢予彬搀扶着进屋,他的目光依旧恍惚,却隐隐能感到对面老人身上那股庄肃的气势与魄力。
谢予彬窝了一肚子的火,将卫之遥强行按跪在地,自己也随即撩袍跪在谢老夫人面前。崔凤偷瞧了眼卫之遥,跟柳容吃吃笑道:“容姐你瞧,要不是太瘦,这‘三妹’长得倒是一等一的俊!”
“彬儿,这次把真正的媳妇带来了?”谢老夫人平静地开口。
谢予彬噎了一下,翻了个白眼:“……带来了。”
“好,”谢老夫人探出手,在空中摸索道,“老身的第三个孙媳妇,你过来让老身瞧瞧……”
卫之遥被谢予彬扯来扯去,神情举止僵如木偶。老太太一伸手摸到卫之遥的头发,只温声道:“孩子,怎么不抬头,也不出声啊?让大母看看你。”
头顶那只手温暖而干燥,如同慈母一般抚摸自己。卫之遥低着头,被那温厚的掌心唤醒了神智,一时间竟怔怔地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个满面风霜、白发皑皑的六旬老人,空洞的视线中浮现出一丝光亮。
谢老夫人伸手摸了摸卫之遥的面颊,卫之遥瘦得脱了形,此时两颊几乎都被老太太包在手里。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为何,也不知道对方这么抚摸自己是为了什么,只知道那双手充满了慈爱,让他莫名想起小时候,在那雪堆里捧着自己冻硬的脸的另一双小手,也是这么温暖而友善。
众人都多少有些恐慌地看着这一幕。卫之遥不太明白对方为何要摸自己的脸,也不曾感到半分惊惧,只静静地抬头,在那双柔和温暖的手下,目光里慢慢涌出不知是感动还是悲伤的神色。
谢老夫人抚摸他的脸半晌,冷硬的神色似乎化了冻,逐渐地竟然喜上眉梢,赞叹道:“好,好,这才是我谢家的媳妇!”
这话直如一声惊雷将在场众人炸得外焦里嫩。谢丞相一脸匪夷所思,谢予瑾谢予靖二人面面相觑,柳容轻颦眉头,崔凤的嘴张得能吞下个j-i蛋。
青天大老爷,老祖宗没摸出这是个男的!!
谢予彬又觉安慰又觉荒唐,简直一头雾水。老太太和蔼可亲地对卫之遥说:“孩子,你叫什么啊?老身还不知道呢。”
谢予彬唯恐露馅,忙一旁应道:“大母,他叫‘卫之遥’。”
“卫之遥?好名字,能够护卫我谢家在风雨中屹立不倒,走至地远天遥。”老太太点点头,粗糙的手摸过卫之遥的五官,叹气道,“可怜见的……孩子,你从小到大,是不是吃了很多苦啊?”
老太太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出口,卫之遥一怔,往事如潮般在脑海中翻涌,连同这几日的折磨煎熬一并浮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