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两人的随意书信往来间,五六次的大小战役已经结束,容旬银甲驰骋的身影已经成了赤西军队的噩梦,因长相秀美而杀敌狠辣,便送上“玉面修罗”的称号,连同石川海一身红袍的“火罗刹”,令人闻风丧胆。两人一现身战场,弱一些的一见到无不惊恐后退。
一转眼已经是深秋,赤西经过休整和增援又开始叫嚣起来,更传出赤西王亲征的消息,两国大战一触即发。
另一边,辛国异动,老王驾崩,数子争位,原本隐约有分裂之像,却突然冒出一个十三王子,仿若横空出世一般,短短半年收复人心,除兄弟异族,用血铺出了登基之路。据探子回报,新王深得前两任国王的青睐,极小时就遍请辛国名师教导,年龄不过弱冠,心机却深沉莫测。
石川海自接到探子的密保,眉头好几天都没舒展开。容旬知道他的担忧,但燃眉之急却仍是赤西,只能时时劝一劝,更加紧布防,争取以最短的时间取得胜利。
这天,两人探讨局势时,容旬突然收到朝中急信,他打开一看,一语未发,眼里便掉下泪来。
淑王妃崩了。
容旬不是个早慧的孩子,但他清楚的记得那个下午。
那是个并不晴朗的午后,平时并不怎么搭理自己的嬷嬷突然跑过来抱着自己笑,一边笑一边给自己换衣服、梳头发、擦脸,甚至给了他一块平时不让吃的糕点抓在手里。然后小心翼翼的牵着他走出房门,一路穿过重重宫门和拐角走道,带着讨好一路说着“嬷嬷疼六殿下是不是呀”、“嬷嬷对六殿下最好了对不对?”
当时,他抓着糕点,努力迈着小腿,无奈速度依然很慢,嬷嬷只好连拎带抱,总算把他带到了目的地。
当他们走进汀露殿的外门,淑王妃已经从里面迎了出来,容旬认得她,因为宫里只有她会去看他,送他点心,甚至还会抱抱他,那次二皇兄让人打自己,也是这个人扑上去保住自己,那些人才停手的。
在他幼小的记忆里,她总是温柔的笑着,对自己说“好孩子”,偶尔看到嬷嬷在,总是给嬷嬷很多东西,每次她来之后,嬷嬷都会对自己特别好。
那天见到她迎出来,容旬只觉得自己已经好久好久不曾看到她了,所以尽管阳光并不大,容旬还是觉得阳光刺眼,一直努力坚强不许哭的自己,再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当淑王妃也红着眼眶将他搂进怀里的时候,容旬终于哭了起来。
淑王妃的怀里很香,头发长长软软的,说话的声音那么温柔,她说:“从今天开始,六殿下就住在我这里可好?想要什么吃的玩的,以后都告诉我好吗?”
容旬点了点头,住在这里就能每天见到她了,他好高兴。淑王妃就笑了,她擦去容旬的眼泪,又擦掉自己的,牵着他的手走到里间,容旬看到两个嬷嬷站在里面,守着一个小小的床轻轻摇着。淑王妃将他抱起来,他就看到一个比自己还小好多的孩子睡在里面,像平时吃的白面糕点一样白白软软香香的。小小的孩子见到自己,瞪着圆圆的眼睛看了好一会,突然就笑了,淑王妃便在耳边笑着说:“长乐喜欢六殿下呢!六殿下以后带长乐妹妹玩好不好呀?”
容旬点了点头,甚至冲小婴儿笑了笑,他不经常笑,还在怕自己笑得不好,淑王妃却开心极了,将容旬揉在怀里好一会,才看着容旬的脸,轻轻的问道:“以后我就叫你旬儿,你叫我母妃可好?”
容旬还记得淑王妃当时温柔的神色里,掩不住的淡淡的期许,和类似羞涩的神情。当时的自己想都没想就重重点了点头。
于是那天起,容旬有了母亲。
那一年,他四岁,长乐公主刚刚满月。
很久以后他才慢慢知道,淑王妃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去疼爱被称为“邪煞子”的自己,又是费了怎样的周折才能收养自己。她总是那样淡淡的,对他温柔的笑着,从始至终视如己出,自己在军队的这些年,每月一个包裹满满的都是她给自己缝的衣衫鞋袜、亲手做的耐放的点心,以及一些体己的银两钱票,自己每年春节才能回去,她总是迎上来细细打量自己,说着瘦了瘦了,端上一样又一样的吃食。
容旬的记忆里,并没有亲生母亲,甚至没有父亲,只有好多的哥哥弟弟,但他们每一个人都不喜欢自己。童年时期的所有温暖,从始至终只有这一个母亲和妹妹。
如今,母亲已经去了。
容旬恍恍惚惚的被石川海推进营帐,看着对方替自己整理东西,然后不由分说将自己架上马,又亲自点了一对人马护送。
他的头里嗡嗡作响,他想说不用这么急,自己来收拾,又想说自己没事,石大哥不要担心,但是他张不开嘴,直到走到渡口,临上船前,石川海突然扳过他的脸,看着他仔仔细细说了句:“容旬,你还有长乐,还有我,还有这边关数十万将士,听见了吗?你好好的回去,代我们一起,好好送淑王妃最后一程,然后,好好的回来,听见了吗?”
容旬头里依然嗡嗡作响,但是他心里突然澄明了很多,他点了点头,说:“好。”
在水上飘荡半个月后,容旬再一次踏上陆地:大晟皇城景都,踏入十八岁时赐下却从未住过的宅子。三天后,淑王妃以贵妃品级出灵,全城缟素,皇帝下令全国禁乐一年,全国的佛庙僧侣和仙观道士唱诵超度四十九日。那天,容旬扶着棺椁,一路从皇宫走到城外的皇陵,耳中只听到痛哭之声,眼中只看到皇家灵棚铺满了沿线街道,冥币纸钱漫天飞舞。
他心中悲痛,早已哭不出来。
按大晟律例,为子女者当为父母守丧三年,但边关事急,皇帝下令六皇子容旬事从缓急,以养子身份守丧十日,稍作休整即返回边关。容旬遵旨,亲自监督完下葬事宜后,便窝在皇陵附近的行宫守丧,长乐身为公主不便出宫,偌大的行宫里便只有容旬及几个随侍。容旬原本就爱清净,只想着回关前再跟长乐好好叙叙,就安安静静的住下,发了一封信给石川海汇报平安,剩下的时间只是沉默的抄经吃素,为淑王妃祈求来生安乐,六七天转瞬即逝。
这天晚上,容旬照例抄完经文,正准备休息,忽听见院子里传来响动。他屏气提步走出去,却看到一个身量高挑的影子在院子里东张西望,再一看,居然是章北。
章北见到他,眼睛便亮起来,抬手做了个勿声张的动作,冲他一笑。
两人分隔已有小半年,乍一见到仿佛长高不少的章北,心里一时怀念,又手足无措。
“容大哥一切可好?”章北站在院子里,有些担忧的问道,刚问出来,又似乎觉得自己问得不对,摇了摇头说道:“容大哥还请保重身体。”
行宫离景都数十里地,四周荒无人烟,这个少年不知找了多久,如今站在跟前,劝自己保重身体。
秋风萧瑟间,容旬的心口突然感觉到若有似无的暖风。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时候,章北还是个好孩子~
第5章 相处
章北长高了不少,容旬想着,又想到自己十五六岁的时候,也是疯了一样抽长身体,不由得一笑。
他看章北的眉眼间添了许多英气,卞州初遇时,这个人就没多少柔弱稚气,如今更是一扫而光,一边为对方高兴,一边又担心成长这样快,可否是因为压力太大的缘故。
两人在院子里愣愣的互相看了好久,容旬终于发现对方一身寒气,忙将他领到屋子里,煮上茶,笑道:“贤弟许久不见了,什么时候又多了翻墙的爱好?”
章北接过茶,吹了两口一饮而尽:“一个行宫修这么复杂,我可是翻了两天才找对地方。”
容旬心里暖暖的,问道:“你怎么在景都?”
“过来办事,路上听说了淑贵妃的事情,打听了一下,知道容大哥在这里,就想着无论如何过来叨扰一下,容大哥可别怪我失礼。”
“怎么会,倒是你这么过来,可有告知同伴,比如来大总管?”
“当然。”章北一愣,似乎对容旬这么不信任自己有些不满,反问道:“容大哥如此明白事理,可有好好保重身体?”
“当然。”容旬毫不犹豫反击道。
章北听着,眼也不错的盯着容旬看,黑黝黝的眼睛让容旬想起了初见的场景,想到自己竟让年幼者cao心,不由得面上发红,便急忙点了点头,补充道:“真的”。
见他脸红,章北突然收回眼光,起身说了句“那我不打扰了”,竟是要走的样子。
容旬急忙起身问道:“你要去哪?”
章北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心想当然是回城。容旬见状又追问道:“你是一个人来的还是有人在外头等你?景都离此三十多里你打算连夜回去吗?”
章北只好回答:“我把马拴在不远处了,却没人等我,我能自己回去的。”
“不行”,容旬牵住章北的袖子,正色说道:“我这个做大哥的也太不尽责了,你今晚就留在这里,我明天一早发信告诉来总管。这里就几个仆从,我这院子说了不让人进,不会有人发现你。即便要走,明天再走。”
章北看着容旬拽着袖子的手,比记忆里瘦了好多,就笑了笑:“也好,我家中事多,原本想明晚再过来跟容大哥告别,容大哥既然不嫌弃,那我干脆明晚直接从容大哥你这里走,你可别怪我闹你。”
容旬一笑,把章北按回座位,又叫了些吃的,听章北说跑了一天脏得慌,这才想起偏殿后有一池专门的温泉,便一手拉着他,一手提着食盒,将他拉到了温泉处。
章北是真累了,进了温泉便舒服的眯起眼睛,容旬见他猫一样,笑着给他递吃的。
两人聊了些家常,虽然有点担心容旬伤心,但章北还是想让他说说淑王妃。容旬知道他是想自己说出来,也许就好受些,便说道:“淑王妃很早以前,在父皇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又当时的王后,后来的太后祖母选到了身边,母妃温柔端庄,父皇虽然对她不怎么关心,但还不至于冷落,只是后来她执意收养我,前前后后受了不少欺负诽谤,后来虽然好些了,但现在想来,长乐的x_ing格变得这么好强,说她们没受委屈又怎么可能。我这个儿子,当真十分不孝。”
章北见他眼眶红透,急忙制止他,又见他露出水面的肩膀胳膊上,有些细碎伤口,衬着白皙的肤色异常明显,不由得心疼的说:“容大哥你从不告诉我自己受过这么多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