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淮燕见他目不转睛,就道:“这诗是我求山中的一位邻人写的,他的松雪居要绕过半座山才能看到,他爱清静,我们平时不去打扰的。”
廖云锋点点头,没有多问,跟他进了门。
不想这里面别有洞天,屋舍回廊,与寻常府邸无异,走出了一段,廖云锋再回头时,已看不到进来时那扇竹门了。才拐了两个弯儿,就见几个婢女端着佛手经过,见到他们,略一躬身:“客主。”
高淮燕应了一声,问道:“你们主上呢?”
领头的那个回道:“在烟景小谭。”
高淮燕道一声晓得,打发她们去了,与廖云锋道:“你还没见过她,我带你去。”
廖云锋道:“你在这里倒惬意,主子奴才,以后还要有老爷少爷?”
“这个真没有,我一心只想做廖云锋大侠的小师弟,”高淮燕指天发过誓,才去拉他,“来,烟景小谭里有好玩的。”
说是好玩,原来是养了一群水鸟,个个黑长喙,浑绿颈,白羽身黑羽尾,在水潭边上或飞或走。他们进去的时候,有一群小姑娘正给那些水鸟喂鱼,廖云锋看到有个坐在藤椅上,拍手拍得最响,精神面貌有些差,生得却十分养眼的姑娘,就猜她是虞文茵。
果然高淮燕走到她身旁,低头道:“主上。”
“咦,”她回过头来,看看高淮燕,再看看廖云锋,一脸惊喜,“回来啦,可算回来啦。你瞧你瞧,上个月你同我说,五儿长得最快,现在长得最大,跑得最快的是六儿,你输了。”
她指的是那些水鸟,落在廖云锋眼里,每个都长得一般大小一般模样,也不知道她怎么分得清的。
偏偏高淮燕还认认真真地和她讨论了一番水鸟的伙食,直到她的目光落在廖云锋身上:“你是他的师兄吗?这些是我养的,你要不要抱一只回去?”
热情好客得很有特色。
中间有个婢女走上来,给廖云锋塞了把小鱼干,廖云锋看她几眼,觉得有些面熟。高淮燕对他道:“这是青桐,她妹妹青梧你见过的。”
再闹了一阵,下人来催虞文茵吃药,虞文茵这次没不高兴,走前与廖云锋道:“我让他们做了绿豆饼,这会才出炉,很好吃的,你等下跟高淮燕一起吃,或者来跟我一起吃,我们在院子里赏花。”
廖云锋不爱吃甜食,可他被这位太玄门门主的脾x_ing弄懵了,没来得及拒绝。
“难怪太玄门是你在管事。”这要是真让一个只会嘻嘻哈哈的顽童拿主意,才要大乱。
高淮燕打了个哈哈,没多做解释,又带他到别处去,边走边道:“我这里地方小,客房少,所以一般不让人住,客房许久没有打扫,委屈师兄今晚跟我挤一间了。”
廖云锋对这个倒没什么异议,只是他说了一句:“你在这里人人见了要行礼,吩咐她们收拾一间客房还不简单?”
高淮燕笑道:“不是我不肯,只是客房久无人住,常有猕猴光顾。师兄不想早起练刀的时候给一群猴子围观吧。”
廖云锋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不知为何对碧海波涛这个地方心生一丝亲近之意。
高淮燕住的院落里也有一个水池,好在没养会动的,只是旁边种了几棵珙桐。两人坐在院里,喝高淮燕沏的巴山雀舌,不多时果然有人送绿豆饼来,热腾腾的,香气扑鼻,闻则食指大动。馅料蒸得甜而不腻,他二人不知不觉就分掉了一整盘。
转眼日薄西山,高淮燕心情正好,问道:“师兄,你吃的第一口甜食,不会就是我哄的吧?”
他说的不是眼下,是从前。有年正月里山上飘起了大雪,白了一连的山头。十五的前一天高淮燕钻研一本刀谱,和廖云锋切磋到半夜,屋檐下挂着两个灯笼,火光一晃一晃,微弱又温暖。
不知何时雪又下了起来,渐渐大了,落在树梢上没有声音,夜已深,廖云锋便留他在自己屋里住一晚。
他一个人睡惯了,身边躺着另一个人,心头有些烧,睡得很浅,迷迷糊糊间翻了几个身,醒的时候天未大亮,灰蒙蒙的。廖云锋已经起了,他从小养成的习惯,晨起练一遍刀法才吃早饭。
雪在后半夜停了又下,地上积雪被人扫过,树上银装满满当当,他推门出去,一呼一吸间有冷冽干燥的气息穿过胸肺。
廖云锋对自己的刀很是爱惜,又爱干净,日日清晨起来都要擦。高淮燕知道这个,却是头一次在他院里看。
院中有一块深色扁石,廖云锋还未束发,身上只穿中衣外加一件披风,就坐在那块石头上擦快雪。他留给人一个背影,挺拔的,就好像他并不觉得冷。高淮燕朝他走过去,走到能看清他侧脸的位置,仍在十步开外,见他眉眼都结了一层薄霜,又很快化作水滑落。他的手上拿着一块干净的布,正擦过刀身的反刃,他每一下都擦得认真,仿佛正对着天底下最要紧的事情。
他的一双眸里是波澜不惊,像是永远不会有回应的深湖。
以廖云锋的耳力,自然听到他的动静,继续擦了一会儿,道:“去添件衣服,我不想屋子里有药味。”
这是他鲜少流露的关心,高淮燕抿出一个淡淡的笑:“师兄怎么只说我,不说你自己?”
廖云锋眉心皱起看他一眼,道:“你也可以跟我比?”
像是亘古不变的山峦倾塌一般,他的眼神有了变化,薄唇吐字,好看的眉眼也生动起来。那个擦拭刀刃的人,融进白茫茫的天地里,叫人再也忘不掉。
等两人都换过衣服一起下山,廖云锋照旧吃他的馄饨,虽说过年大家都不做生意,廖云锋从小在清川山长大,鲁大娘跟他熟得不行,也就依然给他做。高淮燕吃腻了,又因为那天是十五,请鲁大娘教他包汤圆。
一碗馄饨的时间自然不够他学会的,廖云锋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都练刀,多练一会儿少练一会儿倒没有差别,也就不急,坐在长凳上等他。
鲁大娘听说元宵都只有他们师兄弟两个人过,留他们吃了中饭才放行。
廖云锋没把元宵的事情放在心上,申时一进厨房,发现高淮燕已经起灶了。
“在做什么?”
水滚了,高淮燕掀开锅盖,大片白雾升腾,模糊了视线,他盛了两碗汤圆,道:“和师兄过元宵。”
廖云锋道:“我不吃甜的。”
高淮燕强买强卖,递了个碗给他,一边嘱咐他当心烫,一边道:“没事,今天吃就行了。”
一人一碗,粉揉得很糯,煮好了,咬一口,滚烫的芝麻就流淌在舌尖,整个嘴里都是溢满香气的甜。廖云锋被腻得发慌,吃了几个就不肯动了。
桌上掌了一盏灯,光晕是暖调的橙色,高淮燕看得心头微微一动。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凑过去的,他嘴里含了一颗汤圆,煮过之后舌头一压就扁,在唇齿交缠的时候送到另一边,咬破软糯的皮,芯子流出来,甜到心里,他勾着廖云锋的脖子,脑海里是空无一物的,能思考的时候他不会这样的荒唐。但他不舍得放手,这样的天里,人都是凑在一处取暖,廖云锋衣领上是冷的,两个人接触的地方却有温度来回传递,舌尖柔软地扫过牙,慢慢地,连舌根都泛上一丝甜来。
没有理智的甜,他没有理智地溺在了里面。
这些事廖云锋不是不记得,他的生活单调到了枯燥,日复一日,除了练刀,除了那个经常大半年不见人影的师父,就只有高淮燕。
他也不是不在意。
只是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他刀法绝伦,在其他事情上却可谓一窍不通。直到高淮燕突然的不告而别……他在每时每刻的煎熬中,终于下决心离开那个他最为熟悉的地方,走出去,想找回一个人。
那个人现在就坐在他眼前,含笑望着他。
于是他抓住那个人的手,心里涌起一种隐秘的迫切:“我……”
词不达意。
千头万绪,最后只变成了三个字:“我记得。”
高淮燕任他握着自己,像是已经听到了天底下最动听的话。
让他心动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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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夹了一个私心,因为我是赵孟頫的粉,赵孟頫号松雪道人,于是我写松雪居,让我家主角和他精神上来个比邻,没什么别的意思。至于那个不算诗的诗是我自己掰的,所以就……咳咳。
10.
是夜,二人分别沐浴过后灭了灯,头发还没全干,高淮燕揪着不放,一缕缕挤出水珠,把玩的是廖云锋的。廖云锋给他弄得头皮发麻,几次想抢回来,两人在床上动起手来。
两个刀客比拳脚,水平是半斤对八两,一开始还有点动真格,后来索x_ing胡来一通。高淮燕用手指捏了个剑诀,在廖云锋眼皮上一扫而过,廖云锋仰头平躺着随他闹,偶尔不怎么用心地拦几下,等他停下来的时候,按下他的头来,在他唇上轻轻啃了一口。
高淮燕一时情动,低头加深这个吻,长发散落在人臂膀上,脖颈上,挠得发痒。廖云锋用另一只手替他顺了顺发,将他圈进臂弯,他顺势靠过来,头埋进肩窝。
两个人都静静地,不动了,就着这个相拥的姿势入睡。
睡到后半夜,外面突然吵了起来,高淮燕转醒时,望见屋外灯火通明。不一会儿,有人在门口道:“客主,主上的病又发了。”
高淮燕替同样被吵醒的廖云锋揉了揉两边额角,与他道;“我去看看就回,你先睡。”他并无被打扰的不悦,显然是习以为常。廖云锋低低应了一声,翻了个身。
这会儿整个府上的人都被闹了起来,高淮燕披了外衣,匆匆赶过去。虞文茵的房里摆了屏风,故而只能看到她一个剪影,她坐着,咳嗽声连连不止,咳了一阵,更厉害起来,居然吐了。
她的身边有奴婢给她捶背,还有端茶和拧毛巾的人,碧海波涛里常年住着的大夫正给她诊脉。
煎药的煎药,端盆的端盆,好一番兵荒马乱,咳嗽声才小了下去。她满头的汗,身体不着半点力气地躺下,说话声音带了哭腔:“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高淮燕坐在外间,闻言便道:“我水深火热这许多趟还没死,你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