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贤早就在抖汗毛了,见谢不敏如此,直截站起来去问裴溺的腿儿借了个座。总的来说众人还是幅看好戏的姿态。
莫桐尘已回过神来,只一袖风,内力涌动,便拍碎了宋矜歌面前的几层石阶,怒目圆瞪,高声喝道:“莫要糊弄我!你这样只会令我恶心!”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宋矜歌伸开的双手僵住,又轻轻放下,食指轻扣扶手上的龙首,状似撒娇实则命令道:“师兄,我不喜欢听到这句话,换一句说。”
莫桐尘“铮”一声拔出剑刺向宋矜歌,暴怒道:“住口!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师弟!”
众人摇头叹息,莫桐尘的头脑当真是太直了,到现在还无人来救驾,换作在场的任何一个,早会警觉这是一场y-in谋。
白光一现,宋矜歌不知何时已将茶盏稳托于掌上,顶住刺来的剑,杯子仍在掌上停留得十分稳当。而后宋矜歌徐徐起身,手臂缓缓前伸,剑刃寸寸迸裂,四下飞散。
莫桐尘见势不妙,收剑改为劈,剑已短了三寸,他不由得拉近了距离,此时的宋矜歌已然站起,一手托杯,一手轻抬,两指轻夹住了莫桐尘手中的剑,莫桐尘突然觉得腕上一痛,不自觉地松了手,宋矜歌猛地甩手,剑身劈开一只香炉,发出巨大的声响,灰烬带着点点火星飘飞。众人立刻摸向自己的茶杯。
“师兄。”宋矜歌看着面前这个他熟悉的男子,笑靥如花。面前的男子发丝散乱,一身灰屑与在外边沾上的鲜血,一手握住另一只的腕,面色已是惨白,血丝充满了昔日明朗如日的双眸,喘着粗气,如同一只被包围的受伤的狮子,明知时日无多,还故意逞强。
“你已放弃过我一次。”宋矜歌轻柔地揭起杯盖,又将杯盖收入掌心,微微挑眉看着莫桐尘,五指稍稍用力,杯盖只发出一声细响,便已裂为四瓣,莫桐尘喘着粗气,为下一次发力而积蓄力量,此时宋矜歌天真的表情眨眼间变得骇人,双唇冷冷地抿着,眼中闪着幽暗晦涩的光芒,覆手一挥,手中碎片疾速向莫桐尘身上飞去,几声“喀嚓”怪响和痛呼后,莫桐尘身形几抖,几乎没能站稳——他被卸了双臂。
“你竟然因为一个外人而放弃我,嗯?”并不是质问的语气,却能听出其中的怨恨。
莫桐尘发丝飞扬,青筋外暴如同一条条杂乱的车辙,仍强撑着怒道:“你对她下毒!你不得好死!”
宋矜歌看着那双血红的眸子,摇了摇头,轻押了一口茶,笑道:“投毒人是苏锦锈,他不得好死,干你我何事。”
“你是幕后黑手!一切都是因为你!”莫桐尘咆哮着,声音如同嘶鸣,他重心不稳,摇晃着向前两步,喘着粗气,“如果不是你,如泣不会死!”
商升听见谢不敏冷冷笑了,眼角瞥见孙悉缘和姒贤都在摸衣袖内暗器的口袋。莫桐尘这厮认死理,欠教训。
“她凭什么被你这么喜欢!”宋矜歌突然爆发出尖厉的叫声,手上的茶杯猛地仍在莫桐尘身上,茶杯中的水炸出一朵银花,杯子落地碎得彻底。莫桐尘被他这一扔,支持不住,后退了两步没有站稳,“磕咚”一声倒在地上。
宋矜歌仍在继续。他抄起几案上的文书,几摞几摞地向伏在地上的莫桐尘扔去,口中发狂般尖锐叫喊着:“凭什么!凭什么!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莫桐尘怔住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宋矜歌。
姒贤皱着眉看向谢不敏,谢不敏伸出食指摇了摇。
手上能扔的东西都愤怒地砸向面前的人,宋矜歌已再不顾及形象与威仪,像个总是被爹娘强制将自己所爱之物给讨厌的人的孩子,心中充满了委屈、不甘和对至亲之人的失望与愤怒。
心爱的东西被抢走了!宋矜歌砸完了面前能砸的所有事物,却又忽然蹲下身去,双手覆脸。早就被抢走了!不是他的了!不干净了!从小师兄便只疼他一个,自己不过失踪片刻,疼的那个便成了傅如泣,他怎么甘心!师兄是我的!他是我的!可他不干净了!
不干净了,不干净了,不干净就——
透明的水泽从指缝间渗落,猛然间,宋矜歌抬起脸,狠狠拭了下脸上的泪水,狰狞而残暴地苦笑着,举着几案的一脚站直身体。
“不干净了就毁掉吧。”宋矜歌轻轻地呢喃,不顾莫桐尘震惊地瞪大的双目中的恐惧,抡起了几案,跃起的身影轻盈如燕。
说时迟那时快,一条紫色身影和一条碧色身影窜起,抱住了宋矜歌的腰,三人滚落于地,是姒贤与商升。
姒贤紧抱住面前濒临爆发的宋矜歌,大吼道:“阿矜三思啊!傅如泣已死!”
宋矜歌此时头上的发冠已落,长发乱如鬼魅。他眯了眯眼,想了一会儿姒贤的话,而后绽出一个明媚的笑容。他挣开抱着他的二人,弃了几案站起,步步走向莫桐尘。
谢不敏和姒贤皆松了口气:孩子脾气不改,好在适时止住。
此时的莫桐尘看着从容走向自己的宋矜歌,感到莫名的恐惧。
很像很久之前的某一天。
那一天,失踪一月余的莫钦终于回来,身后跟着浩荡的人马——至少自己从没见过这么多,此时的莫钦改着锦袍,衣饰华贵令自己羞涩,本来是疾跑向自己的脚步在看到自己身后傅如泣时突然缓下,改为了徐徐行来,行至面前,自己听见他轻柔却又似切齿的絮语:“不是叫你等我的么?”
而后他看着自己吃惊的眼神,如恍然醒悟般笑靥如花:“原来,你根本就没有明白过。”霎时间拉下脸来,转身走了,上车前,自己看见他冷漠地瞥了自己一眼。自己看得分明,那眼神中,满满的,全是嫉恨。
彼时自己仍将他认作那个孩子气的柔弱师弟,没有在意,而此时——
莫桐尘因为颈间的凉意回过神来,宋矜歌将手指放在他颈上,抚摸得不疾不缓。莫桐尘想挣扎开,发现自己已动不了了。
“师兄,”宋矜歌轻巧地伏在他颈肩,亲密地用头颅蹭他,语调如同讨糖吃的孩子,“我怎么会让你死呢。我不会成全你们的啊。”
莫桐尘想要破口大骂,方后知后觉自己已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脑中渐如百虫啃噬,细碎地疼痛。
他看见宋矜歌一直扬着的嘴角,可视线变得黯了下去,黯了下去,最后,将近沉睡。
“师兄,我好喜欢你啊。”临近墨黑的沉眠,莫桐尘听见了一句来自遥远的话,如一声炸雷,将所有那些令他微微疑惑的点滴串联起来,他心中震惊万分,想睁开眼去看那说话的人,他好似看到了一双笑眼,很熟悉的笑眼,可是,又好似没有看到,而后他便陷入了沉眠。
宋矜歌心情颇好,将地上的人放平,起身。众人立刻拱手道:“恭祝陛下得偿所愿。”
看着宋矜歌笑着回谢,商升吐了一口气。
这场戏,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第16章 起
十七 孙悉缘
孙悉缘推开门,屋内的人正在榻上小睡,眼下一片劳累的青黑。
裴溺既归,封为副相,姒贤代姒礼之位,商升代莫桐尘之位,伍息军代井瞢之位。
朝中不免有人嗤笑:“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
江南水患,江南苏家、王家恶意屯粮,秦家痛失独子,一片混乱,朝中不服者负气辞官——有许多虽支持嫡长子继承制但其实有经验有贤德的人离开,还有中原小仲、章、程这几世家之人,当初未支持三殿下,如今为保命而辞去。
西陇蝗灾,当地官民以为神灵降灾,还有当地富绅地豪捐银子兵器建军队闹独立,反不从于嫡长子继承制的当今圣上。朝中人也渐渐非议起来。
地方渐乱,朝廷渐空。
连日来当今圣上只顾着安抚刚醒来、智力只如稚童般的莫桐尘,让不安的男人只能依赖于自己。
于是重担压在了谢不敏身上,谢不敏表示理解,乐意帮忙。
“混唚!这帮死高帽老头!”睡梦中的谢不敏冷冷骂道,孙悉缘遥遥望了望,这一时半刻怕是不会醒的,于是阖门退了出去。
突然,沉睡中的谢不敏皱紧眉头,日光柔和了他平日冷漠的轮廓,连话语也缓和了:“青麟……”
谢不敏梦见了青麟。
恍惚中自己还是那个病弱的孩童,被下人抱下马车,在娘的跪地哭求下,他看见掌门点了点头。
青麟要来了。他在心里道。
先是傅如泣走过来,谢不敏的反应和从前一样,扭身不理她伸过来要抱自己的手。而后他听见傅如泣的脚步离开。
虽是梦中,但仍觉一阵清香扑鼻,是熟悉的Cao叶的水泽香。一个y-in影笼罩了他。任由自己被那个人抱起,廉价的布料带来不佳的触感,他被转了个身,入眼的,是那星星点点的翠竹纹。
谢不敏觉得很心安,将脸颊贴到那人的胸膛,几缕发丝被微风吹拂到面前,弄得他生痒,他晃晃小脑袋躲开,却听见了胸膛的点点颤动,那人看着他笑了。
谢不敏记得他的笑,虽没有苏锦锈那样精致的眼,却自然得也很别致,眉毛微挑,眼眸半眯,唇瓣咧成细细的两线。那人的嘴唇很薄,很好看。
谢不敏抬头望,想再看看那人的笑脸,却发现那人周身散出耀眼的光芒,而后,那人散成片片星光,消失不见。
“青麟——”谢不敏发出一声尖叫,坐了起来。
他揪紧胸前的绸毯,弓起身,觉得心口硬生生地疼着。
“叩叩”两声门响。
“进来。”谢不敏吐了口气,整了整衣服。
孙悉缘推门进来,手上拿着一个巴掌大的匣子,温和地笑着:“刚刚你睡觉时我听见你喊了,梦见他了?”谢不敏无言地笑了笑,孙悉缘继续说下去,指指手上的匣子,“现在天下已定,你可记得我以前说的他拜托我的事?”
谢不敏反应很快:“那个原因?”
那个除了傅如泣是幕后黑手外,另一个让他离开的原因。
孙悉缘点点头,将手中匣子放下,转身出去:“自己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