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长生 作者:州九忆【完结】(17)
地上已俱是火,开始顺着素布向上蔓过去。
他感到蚀骨的痛,也闻到令人作呕的皮r_ou_焦烂的气味。
他笑了。
他张开两片唇,轻轻松手,而后吞咽。
碧玉无声地坠落,哽住了他的一切声息。
在一切声音消失之前,似有一声叹息,但又似一声被哽断的戚喊。
宋矜歌再没什么不甘心了。他彻底安静了。
也再不必去问那个背叛他的人“为什么”了。
大人们向来不热心解决孩子的“为什么”,哪怕孩子真的是一片赤子之心。
火焰劈开棺木,蔓上地上的、棺中的盒,沾染上一切触及之物。
宋矜歌痛着、空白着,却感到一种迷茫的、令他幸福的温暖。一直以来,脑海深处,那一双温柔的眸子。应该是师兄的吧。自己真可笑,到现在还不放弃。
“谢府失火啦——”
“□□的宋氏皇帝肯定在里面——”
“让他死吧死吧——”
没有人惊慌失色地喊着“阿钦”或是“师弟”。没有人。众人欢呼雀跃,沿路炮角齐鸣,欢庆国家的重生。
任平生跑了出去,被门槛绊着,摔飞出去,被一人扶起。
那个衣着褴褛的乞儿。
“我们不如就着这开国的大喜日子聊聊?顺便在近旁烤烤火,暖身。”
任平生听从了。身为前朝官员,他此时已没什么地方可去。谢府仍在火焰中嘶鸣着,近旁站着许多看热闹的人。彼时因刘、商、封、孙等人开门除甲投降,李起霸已将他们贬为庶人,打发回原籍,军队已散,路中不时有押着人的铁甲将士走过。
“你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谁么?”乞儿拉任平生蹲下,眨了眨他那颗有白色污浊的眼睛,语调怪异,“你猜?”
任平生顿时觉得没意思起来,起身欲走,被乞儿的不知哪冒出来的棍子险些绊倒。任平生顿时火了:“你想干嘛?”
乞儿却幸灾乐祸地笑了,枯瘦的手勾住他的腕,留下黑色的污迹:“是你。”
任平生满脸质疑:“关我什么事。”说着,想要甩开乞儿的手,乞儿却抓得更紧。
“若非你的那些糖水儿,宋矜歌怎可能无端坚持——”乞儿说着,干瘦的食指在他眼前一划,“有这双眼睛的人,定会待他好。”
任平生惊惧,差点后仰着坐于地上:“你是谁?”
“我只是个要饭的。”乞儿摊开手,“但我知道很多故事。”
任平生将信将疑,拈了几块银子放在乞儿手上,乞儿将手一攥,道:“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故事,有点长,叫‘累长生’。”
故事毕,任平生不知是饿了还是怎的,怔怔地,很久才吐出一口气:“原来如此。”
此时已日头西斜,鞭炮屑落了满地,被风扬起,吹进黑洞洞的唯余围墙与焦黑断垣的谢府里。
乞儿见他犯怔,也不多说什么,突然只身潜进了谢府的残迹。
“苏四与刘桁这一对,当真可惜。”任平生转头欲言,却见乞儿从谢府内出来,捧着那已无主的玉坠直乐呵,两排黄牙显露了出来,两手布满极脏的黑迹。乞儿听见任平生所言,将玉坠收入怀中,复又站回任平生旁:“为何?不已很好?”
听闻,任平生皱眉看他,十分不解。
“苏四认定了刘桁,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刘桁叫他滚,他永远滚蛋了,刘桁高兴了,苏四也算圆满了。”乞儿看着满是黑污的手上的几块伤口,刚刚不小心烫着的,口中淡淡道。
“难道苏四不惨?尸首成了这样,魂魄投了畜生道,没尝过被人爱过的滋味,就这样死?”任平生不满。
“刘桁不惨?视秦葭如命,旁的一概不要,待最后醒悟秦葭不是他应该的此生唯一,但最后一个宠他者亦已离去,刘桁心中的结,他既不能看清,也解不开。” 乞儿淡淡甩甩手,似不在意,“至于姒礼和秦葭,这姒秦的家仇,生时岂能泯灭?秦葭不信姒礼后来的认真,姒礼放不下面子,唯死,原本的秦葭与姒礼才可以得到永远。”
任平生沉默了,乞儿看了眼他的表情,继续道:“天意弄人,宋矜歌认错了人,于是害死了很多人。可惜这千里江南美景尽归一介Cao莽。”
任平生听他用了“Cao莽”一词,开始不觉,明白过来不禁侧目,乞儿见他看见自己,又笑道:“不过一时民心向背,时局所趋,再待几年,你且看他。”说罢,转身欲走。
“等等——”这回轮到任平生去抓他,“请问——”
“我曾姓苏。”乞儿自怀里掏了什么,捏了下他的手,将自己手里的东西放在他手上,“是‘青’的长辈。”任平生低下头,看见手心里是那几块自己刚刚给他的银子,再抬头时,人已走了。
“为什么告诉我?”任平生追着他,乞儿的脚程很快,任平生几近追不上。
“因为我想忘记它了。”乞儿笑着加快步伐,任平生追不上了。
任平生呆立在那里,周围人来人往,哪里还有什么乞儿。
“爷,新帝下诏让您承袭原职呢。”家里的小僮从人群中冒出来,拉住任平生向回拉。
任平生还是怔怔地:因为……我?
因为惊悸过度,任平生当夜发了烧。
半梦半醒间,他看见有两人立于他的床头,其中一人,相貌很是熟悉,是谢府的那个痨病鬼谢不敏,谢不敏身边的男子很是俊朗温和,两片薄唇笑成两条线,很是好看。
“你功力退步了吧?叫你找个阿矜最后见到的人也找了这么久?”谢不敏似是很不满,任平生看不清他的脸,总觉得是在梦里。
“毛毛,你怎么这几年变这么毛躁。”男子似是在抬手抚摸谢不敏的脸,被谢不敏一手打下:“你管我啊!”
任平生觉得有哪里不对。他用他混沌的脑壳想了许久,而后他豁然开朗——
我这是,见鬼了?
“喂,喂”冰凉的手指拍醒了任平生,任平生看见面前的男子,手里牵着谢不敏,已立于他枕侧,男子声音低沉,“你可知宋矜歌去了哪里?”
任平生没有再昏过去,但他呆呆地张着口,一个音也发不出来。他很恐惧,他盯着面前的男子,甚至看见了男子脖颈上那块眼熟的玉坠闪着诡异的光。
这块玉——那乞儿和他是什么关系?
“他……吞玉……自焚了……”任平生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他喃喃着,声调带上些许的颤抖。是自己动手点的火,这话他可不敢讲。
“你说什么?”谢不敏似要挣开男子的手冲上来质问,被男子抱住。
任平生听见男子安慰他:“不敏,找不着他,可见他因是自逝,与我们的死法不同的,所以走的路也不同了。”
“我怎么能让他一个人走……”第一次发现谢不敏也有失控的时候,任平生尽力睁大眼,看见谢不敏挣扎着,眼里盛满哀恸,“他不能一个人的……”
任平生看着谢不敏挣扎着,男子边抱紧她边安慰:“你陪不了他永远,大家都是要散的。”男子这么说着,他们的身影渐渐淡了,最后消散。
没有任何他们来过的痕迹。谢不敏的话似在说给他自己听,终是缓缓散去了。
“大家都成对走,怎么任他一个人……”
很悲哀的话语,但任平生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他实在不能再想了,这一切来得快也去得快,他精疲力竭地昏睡了过去。
黑色的幕布覆盖住天地,他站于此地,十分迷茫。
身后的幕布如被撕开,一道白光闯了进来,照亮了他面前的一线天地。
如同多年前他打开门的那一瞬,光铺出笔直的路,通向前方。前方应该还有一个不会笑的孩子,被人世间折磨得如同鬼魅。
任平生恐惧得全身僵硬,不敢呼吸、动弹不得。
面前立着宋矜歌。
宋矜歌紧紧盯着他,一言不发。
任平生很熟悉这个眼神。很多年前,他喂这家伙糖水,这家伙便是这样的一对直勾勾的眼睛,占有x_ing强到让人生怖。后来宋矜歌用更可怕的纯洁笑容来掩饰他贪婪可怖的眼睛,但任平生永远不会忘记。
周遭的气氛都如凝滞了一般,他不敢说话,汗毛根根直立,他甚至感到胸口犯闷,喘不过气来。
宋矜歌仍旧盯着他,没有说一句话。
任平生想要向后退去,可他根本不敢动,他害怕下一刻宋矜歌便会化为厉鬼扑上来。
“一切都是因为你。”乞儿的声音又空洞地在他脑中响起,可怖之极。
“砰——”一声巨响,任平生惊醒过来,看见被风吹得开开合合的窗,外面明月如钩,凄风萧萧。
在一瞬间,他记起了很多事。
谢不敏说“大家都成对走。”
如果刚才的男子说的是真话,那么自杀的裴溺,是看不到姒贤的。
如果真如乞儿所说姒礼借了谢不敏玉坠的红线,以求与秦葭长长久久,那刚才那玉坠上供人佩戴的红线犹在,为何?
如果当年玉枕里有青麟的骨灰,那么后来,玉枕去了哪里?骨灰不入土,如何转世轮回?
这太可怕了。
任平生不敢再想,在寒风中,他哆嗦不止,感到彻骨的寒冷。
外面传来打更的梆子声: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幕中墨云翻涌,遮蔽了如钩明月。
恐怕无论y-in间与人界,都是又一次轮回。
皇宫里重又酒翻罗裙,纸醉金迷,不知哪里歌舞憧憧,传来一声凄厉的裂帛之音:“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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