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心道:“世上能如此信我者,除你而外,能有几人?”他心里暖洋洋的,哪有半点要责备岑非鱼的意思?只不过在满座宾客面前,他不能有情意流露,努力绷着脸不让自己笑出来,淡淡道:“我就是心疼那楼兰秘宝,浪费了可不好。”
岑非鱼一手捻着红绳的一端,打了个结,让白马同自己一起坐在主位上。
苻鸾双手捧着一条大麾,恭恭敬敬地递给白马,一本正经道:“嫂大人,大哥说你怕冷。”
白马哭笑不得,道:“鸾哥,往后叫我白马就好。”
岑非鱼接过大麾,“恶狠狠”地把白马裹起来,笑道:“他爹是白马军,在玉门一战中战死,他小时候在村里受尽欺负,甚至跟恶狗抢食,后被我捡了回来。这孩子心眼儿实在,你别嫌他笨。”
白马笑道:“我喜欢笨人,不然如何会看上你?”
桓郁同朝廷关系密切,常常打着他叔父桓温或者姻亲太子梁遹的旗号,在外耀武扬威。江湖上的人,多多少少都听过他的恶名,虽不知他实际上是齐王的手下,就是奔着玉符前来的,但众人都对那玉符知之甚少,他此刻见桓郁已验过真假,便暂时了疑心。
待到第二鼓响起,擂台便正式摆开了。
汉末三国纷争,百姓流离失所,将士战死沙场,荒野白骨累累,许多高手湮灭在战争中,更不知有多少精妙武学失传。
梁周开国以后,自知海内虚耗,故轻徭薄役、与民休息,但因沿袭了“九品中正”的选官制度,使得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人活着没个奔头,便容易醉心玄学、崇佛尚道,日日寒食散不离手。而来百年,武道衰微久已,许多门派都没落了。
当今天下,共十二州,能让人叫得出名号的大门派,共有六个,分别为:司州少室派、雍州华山派,并州崆峒派、幽州雪山派、荆州峨眉派、凉州天山派。
其中,少室、天山两派,俱由异域传入,均是以教立派,虽在中原立派不久,但武学渊源深厚,加上弟子信仰深重,门派根基稳固。
华山派由春秋时的剑侠冥灵子开创,至今已有千余年历史,分为剑、气两宗,尤以剑法著称,只可惜许久没出过什么令人称道的新秀。
峨眉、崆峒、雪山三派,俱是栖居于山川中,同外界少有来往。峨眉弟子持身正道,在江湖上名声极好。崆峒派融合了道术与西域舞技,以练气养生和奇门巧技见长,为贵族所喜,很是有些声名。雪山派最为隐秘,但财力最为雄厚,其弟子不乏故步自封、骄矜自大的,实力倒有些扑朔迷离。
此外,还有擅长炼器的荆州点苍派,中原第一大帮十二连环坞,其余小门小派数十个。那些小门派开宗不久,多半名不见经传,亦不乏无心于赵桢遗孤,而是想借此次英雄会扬名的。
白马听过岑非鱼的讲述,又见四周宾客鱼龙混杂,心中不无感慨,叹道:“原来,江湖和庙堂虽远,但实质并无差别。”
白马虽未说明,但岑非鱼却懂他的意思,点头道:“聪明。不过是两帮人划界而治,一帮人按一帮人的规矩行事,一个衣冠楚楚,一个衣衫褴褛。”
两人同坐一张椅子,彼此目光相接,只见对方双眸晶亮,不再需要什么言语,已是心有灵犀。
说过门派,再说英雄会。
此次英雄会,共有红、黄、白三种英雄帖。
红帖给打擂者,接了红贴,意味着生死自负。此外,打擂者须自带一样珍宝作为赌注,胜一局便可将败者的赌注纳入囊中,再决定是否继续。
黄帖给下注者,整个擂台就是岑非鱼坐庄的一场赌局,每次打擂都设一局,直到输光为止。办英雄会,耗资颇多,岑非鱼开赌局,一是为了聚集人气,二是怕白马嫌他“败家”,才想方设法挣上一笔。所以,这黄帖,没个万贯家财,是绝对拿不到的。
白帖则给一些有名望的人,不分黑道白道,只要声望够了便能接到。这些人,才是岑非鱼真正想要请来的人,他们将见证一个前无古人的“局”,而后,令天下皆知。
此刻,一百六十名接到红帖的人,已经分成两两一组,摩拳擦掌,准备大杀四方。
鼓号手吹响巨大的牛角号,第一场比试便开始了。
岑非鱼歪歪斜斜地靠着椅背,漫不经心地看着。他对这些杂鱼并无兴趣,时不时伸手摸摸白马,逗他玩。
白马却看得认真——他是个练武奇才,凡是武学功法,几乎过目即会,心想着:“若是我把这几百场比试都看了,岂不是能记住天下所有的武学?”故而,一刻都不愿分神,眼睛盯着擂台,拍蚊子般拍掉岑非鱼那不安分的手。
很快,两场比试便已结束,第三场开始。
那崆峒女弟子袁欣梅刚刚亮出一对龙凤双钩,准备出其不意地勾住天龙门弟子的脚腕,武器却被横里飞来的一枚钢针打中。
在座宾客未及反应,只听见城关的方向传来一阵叫骂:“他n_ain_ai的岑非鱼!如此狂妄自大、目无尊长,竟敢办什么英雄会?却没有问过你爷爷我,什么鸟意思?”
袁欣梅招式被打断,错失大好时机,嗔怒地望向来人,正待开骂,然而定睛一看,却瞬间喜上眉梢,双眼却放出光彩,惊喜地喊道:“方师兄!”
白马闻声望去,只见十个形貌各异的人,大步流星直奔看台。
来人有男有女,各个都带着武器。为首的男人扛着条樟木扁担,扁担上挑着两大包东西,一路骂骂咧咧,不是樟珂坞的坞主何不同,还能是谁?
第88章 中局
“哎?何前辈说笑了!”
岑非鱼哪能让人指着自己鼻子骂?当即出声截断何不同的话:“岑某素来爱管闲事,路见不平料理过几个小喽啰,得江湖朋友谬赞,不过徒负虚名,怎敢骄矜自大?您几位连环坞的前辈,才是武林中非同一般的高手!前辈们境界高,既无心过问这沾黑带白的买卖,又不会倚老卖老欺压后生小辈,岑某如何会自讨没趣?”他说着,发出一阵爽朗大笑,“再者,刀剑无眼,若我一不留神胜过你们一招半式,只怕别人要说我目无尊长了。”
三年前,岑非鱼单枪匹马“杀”进十二连环坞的事迹,江湖上几乎人尽皆知。他这一番话夹枪带木奉,说话时更将内劲融于声音里,摆明就是挑衅。可以说“十分岑非鱼”了。
白马本以为岑非鱼如此狂妄,定会引来一片嘘声,怎料江湖人偏就吃他这套?虽然,有些人是不想遇上强敌才附和他,但大多数少男少女,分明就是在瞎起哄!他们见岑非鱼英俊多金,难免在心中用幻想将他妆点一番,塑造成理想的英雄人物,觉得他说什么都是对的。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白马撇撇嘴,虽知岑非鱼是故意假装同连环坞不对付,可见着旁人那崇拜的目光,他心中莫名蹿起一股无名火,不禁低声骂了自己一句,“真是莫名其妙!”
苻鸾未闻醋意,误以为白马是在替岑非鱼害臊,忙解释道:“嫂夫人,大哥已收敛了太多。”
白马两眼一瞪,不可置信地重复苻鸾的话,“收敛?太多?”
“老子不欺负手下败将!”苻鸾突然吼了一声,面上仍平静无波,见白马惊恐地望向自己,才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换作从前,大哥会这样说。”
白马无语,将视线从苻鸾身上移开,不经意间,又瞥见陆简独自猫在角落,一副贼头贼脑的模样。若是他没看错,那流氓头子正偷偷用手指,抠自己和岑非鱼同坐的这张大坐席。
白马内心简直崩溃,心道:“天底下奇葩无数,总不会都聚在我身边了?”
“巧言令色!我看就是你技不如人,又爱摆排场、装阔气,心里指不定如何害怕咱们赢走你的宝物呢!”何不同把扁担上挑着的两个布袋扔到地上,冷哼一声。
岑非鱼嗤笑,大手一挥,“苻鸾!”
“嫂夫人,烦请起身片刻。”苻鸾闻声出列,请白马从坐席上站起,一把将坐席上盖着的皮毛毯子拉开。
藏在角落y-in影中的陆简一惊,把抠下来的东西往怀里猛塞,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辰时三刻,阳光破开层云,群山峰顶上的积雪闪着金光。
然而,此时此刻,纵使所有山头上的光芒加在一起,都比不过这座席散发出的金光更耀眼夺目。
“你疯了么?”白马倒抽一口凉气,若非在众目睽睽下,不敢胡乱动作,他早就把岑非鱼的脑袋凿开个洞来看看了——看他成天都在想些什么?竟用金砖堆成了偌大一个坐席!
岑非鱼被骂,反而得意起来,懒洋洋道:“岑某家贫,手上仅有兄长三代单传的一个宝贝,死了都不能将他拱手与人。”
白马哪有半分心思听岑非鱼胡说八道?他错愕地看着那一堆金砖,止不住地心疼,好像生怕自己在上面坐了片刻,屁股能蹭下来一层薄薄的金粉似的。
“我的宝贝,可不是拿来打赌用的。”岑非鱼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白马,隐约从飘摇的雪花的缝隙间,看见他在自己的陪伴下,从一个满腹心思的瘦小子,长成一个英姿勃发的漂亮人物。岑非鱼心中只要一想到“这是我自家的少年郎”,便觉得纵使自己一辈子的运气都花光了,只为捡到这样一个宝贝,那也是值了。
白马伫立在阳光下的大雪中,乌衣上罩雪白大氅,唯一能让人辨出他的皮肤的,便是阳光在他轮廓上温柔涂抹的一层微光。他头上的纱帽压得很低,光芒穿过遮面纱的缝隙,斑驳洒落在他的面颊上,呈现出的点点光斑,俱是少年人的青春气。
岑非鱼话说到一半,不知不觉看傻眼了,直到把白马看得脸颊泛红,恨恨地瞥了他一眼,他才反应过来,继续说道:“区区八千两黄金,权当是个彩头。”
“好大的手笔!”宾客无不两眼放光,摩拳擦掌想要放手一搏。
岑非鱼向来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装模作样道:“诸位前辈想要打擂,岑某是一万个愿意。可若是如此轻易便为你们破例,实在有失公允。你们说,此事该如何是好?”
宾客们同岑非鱼一样,好整以暇地望着十二连环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