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水鬼
同样是六月,孟殊时断指的那个雨夜,江南却是月朗星稀。
夜色下,淮扬运河静静流淌。
漆黑的河面,反映着白色月光,夜风吹皱河水,将成片的月光揉碎,河道如同一条蛰伏的银龙,因循着自然天地的一呼一吸,轻轻地抖动着一排排鳞甲。
银龙游至远方,却一片片绿色的苇塘挡住,不愉地分开,化成一条条小蛟,蜿蜒流淌。芦苇茂密处,是淮扬运河最险要的地方,即乾阳埔。
唰!唰!唰——!
黑暗中,两列船队飞速穿过芦苇荡,其中船只均为快行船,数量近百,体量适中。一丛芦苇向两侧分开,船头如利箭一般,穿破茂密芦苇形成的天然屏障,自丛中突围而出。
银白的Cao木碎屑,漫天飘扬,明灭可见,如星辰坠地,碎后浮空。
月光照亮船身,可以看见,行船的吃水很深,应当是装载着某种重物。
船队中领头的,是两名男子。
一人衣青衫,一人衣蓝衫,两人均作文士打扮。然而,两人的腰侧,俱悬挂着武器,一刀、一剑;船上众人,模样虽与寻常商队伙计无异,但各自都有兵刃在身。
再仔细一看,青衫男子腰悬短刀,一直在前指挥,是个办事的。蓝衫男子腰悬宝剑,其气度从容,衣着考究,一直站在青衫男子身后,低声说话,才是真正的领头人。两人的形容都有些狼狈,应当是连日赶路,不曾歇息的缘故。
看样子,这支船队,并不简单。
一片芦苇屑闪着光,飘至面前。
蓝衫男子一眨眼,伸手,将碎屑从睫毛上摘掉,温文儒雅,问:“文兄,方才走错路,耽搁了不少时间,船夫们定然累了。兄弟们一路上万分警惕,也十分疲乏。我看前方有一片沙洲,不如在此稍事歇息。”
“是!都怪下官认错了路。”青衫男子面露愧色,恭敬答道,“周大人思虑周全,不过,在此前,下官还要确认一件事。”
他说着,自袖中取出一支极短小的骨哨,贴于唇边吹响。哨声低沉嘶哑,声如老鸹,其中甚至带着一丝内力,声音瞬间穿透层叠芦苇,惊起滩头宿鸟。
白鹭高飞,扑打羽翅,尾羽后落下一串闪着光的细小毛羽。
青衫男子耳朵抖动,收起骨哨,道:“回禀大人,前方安全无虞。下官马上下令,让船队停靠歇息。”
蓝衫男子:“文兄好功夫!你不必自责,也不要与我太过生分。”
“大人谬赞。”青衫男子摇头,笑道:“你我虽为同窗,而今已入朝为官,品秩不同、贵贱有别,不可乱了纲纪礼法。”他说着,拍了拍腰间的短刀,“佩刀佩剑,就能看出尊卑来。我等平民百姓,只能练练这没有半点文雅风度的市井武功,周大人家学渊博,剑法了得,文勉望尘莫及。”
他似是在开玩笑,可眼神却十分认真。
蓝衫男子无奈叹息,不再与文勉分说。
原来,此人出身名门望族江南周家,是家主周邘的远亲,名唤周勤。
江南周家,树大根深。汉朝时,周家便人才辈出,自汉朝至新朝,再到后来助力光武中兴,直至献帝被曹cao挟持,孙吴建朝称帝,周家人一直在朝廷中任要职,出过大都督、御史中丞、太守等大官。
只可惜,上一代家主周瑾,因平定巴蜀叛乱而战败身死。而后,周家一直人丁不旺,渐露有没落之势。时至今日,周家最大的官员,还是家主周邘,蒙其父荫,任从四品的建邺令。
周勤人如其名,读书习武,俱是十分勤勉,得到了周邘的赏识,更将周家江凝剑法传授于他。周朝选官,以九品中正制为主,有了周邘的提携,周勤在官场上平步青云,年二十一,已然成为户部仓部郎手下的一名主事,官阶从七品。
二更时分,领头的船只慢慢减速,最终停在一片水中沙洲旁。其后,船队依次停靠,船夫与伙计们步上沙洲,或吃干粮,或生火做饭。
周勤近些年常驻洛京,此次前往江南公干,是得了仓部郎的专门照顾,一方面让他到民间多走多看,熟悉诸多事项;另一方面,是知道他为人勤勉,文武双全,让他督运一次漕粮,多些历练,为升官作准备。
漕运,乃是国之要政。自商周以降,历朝历代,均有南粮北运的制度。汉朝时,更在江淮间开凿了数条运河,转门用于漕运。
督运漕粮,却是个苦差。运河水系庞杂,河道曲折,路上更有可能遇到水匪。周勤此次的任务,便是从江南督运一百船漕粮,至于淮安以北的转运仓库。
他从未走过运河,心中本就担忧。幸而,江南方面负责接洽的,是他曾经的同窗文勉。周勤对此人十分信赖,文勉也十分热情,主动提出要送他至安全处。
眼下,这船队中,伙计都是周勤带来的官兵,而船夫则是文勉帮忙雇来,不知晓实情的。
不想,傍晚天色昏沉,文勉指错了路,耽搁时间,导致船队半夜还在路上行进,十分危险。即使眼下四周平静无波,周勤也不敢有分毫懈怠。
他四处走走看看,目光极为警惕,绕着沙洲走了一圈,不见附近有异常,才长舒一口气。然而,他一抬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行至沙洲外围。
此处河道迂回曲折,水流遇上苇塘,被分成数股,流速较快。仅有不远处的一片水域,算得上开阔平缓,像是一块黑色琉璃,唯有夜风忽起时,吹皱水面,吹起一片缥缈白烟,才能看出这是一片水域。
广阔的水面上,除了被夜风起,漫天飘飞的吹芦苇碎屑外,只有一艘小小的乌篷船,稳稳当当地停在中央。
夜风停歇,原本闪烁着的Cao木屑,纷纷飘落水面,点出千万朵涟沦。
天幕无星,空中月明,河面漪澜千万,水上微光与月上下。天地静谧,水上即开即灭的涟漪亦然静默,如同一幅自然泼墨,信手绘就的水墨画卷。
周勤的视线,落在船头,猛然发现,那里竟有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男人,屈膝盘腿,枯坐不动。
周勤定睛一看,越发觉得此人形貌颇不寻常:短发、朱衣,身长八、九尺,体格健硕,戴一串大佛珠,双手掐着佛印,置于膝上。虽看不清面目,但他乌发如墨,不像胡人,倒像是个短发的武僧。
汉亡而经学衰,儒道合流而生玄学,此学盛极一时,却因过度颓靡、消极避世,终不能长久。魏终周及,随着大师竺昙摩罗刹万里寻师,学成三十六种他国异言,东至长安翻译经书弘扬大道,佛学诞出六家七宗,盛极一时。周朝至今,出现了北佛南道并立的局面。
世人或有先为道士,后成禅师的,或有先为和尚,后成道长的,多数都是游走各地、通晓各家学说,却形貌怪异。故而,周勤此时见到那僧人,不觉有异,不觉危险,反倒从他入定的气场中,感受一股如泰山般的庄严威慑。
周勤心道,这是一名高僧。
由于乌篷船与沙洲相隔甚远,周勤不喜大声呼喊,便招来手下代为传话。
手下得令,运气,大喊:“大师!我家老爷邀您过来一叙!”
可偌大湖面上,他这一点儿声音喊出来,传到那僧人耳中时,已是一点儿隐约的声响了。周勤以为那僧人不喜吵闹,便不再强求,只让手下问路,道此处距淮安还有多远。
不知那僧人是否听不到声音,又或是入定太深,总之,最终也没有回话。
周勤回到篝火旁,手下带来一名渔夫,言其深夜在此鬼鬼祟祟,形迹可疑。
渔夫抹了把汗,解释道:“各位爷,我乃洪泽湖边一百姓,打渔为生,接连劳作数日,傍晚时实在太累,躺在船上眯了一会儿,不料竟睡着了。眼看着天已经黑了下来,我便决定今夜宿在沙洲上,不回家了。”
周勤微微皱眉,问:“你既然是洪泽湖边的渔人,为何不在湖中打渔,偏来此处?为何宁可夜宿沙洲上,也不赶回家?”
渔夫看得出周勤是众人的头领,殷勤答道:“各位有所不知,此处乃是乾阳埔,再往前一段,便是运河中最为狭窄、险要的一段水路,人迹罕至,但是鱼虾肥美。若非贱内染疾,要钱治病,我也不会不要命,跑到这里来打渔。”
周勤又问:“此处水路虽较先前狭窄,可水流不算十分湍急,何来险要一说?”
渔夫嗨了一声,叹道:“从前倒是没有,可近来三四年,漕运船队在前边翻船的,有数十次之多;所运的粮食稻谷,只要沉入水底,一概消失不见。都是漕运,都是夜间,您说邪乎不邪乎?”
他说着,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县官请风水先生来看过,说是昔年,冯飒老将军带兵南下,伐吴,攻打了附近的屯田兵。那几年,南方饿死了很多人,尸体堆积如山。有些人家没钱下葬,便将尸身扔到河里,说是水葬,不过是喂鱼罢了。因此,水里鱼虾肥美,可也有水鬼,饿死鬼,怨气很重。”
文勉喝止渔夫,骂道:“胡说八道!鬼神之言,何足信?”
渔夫连连点头,道:“是是是,不足信。船行水上,意外在所难免。传言神乎其神,实则船只倾覆,是一阵儿一阵儿的。咱们,也有一年半载没有听过传闻了,想来也不会有事。”
文勉仰着下巴,点点头,转身面对周勤,拱手,道:“周大人,再有数十里即至淮安,下官指错路,已耽误了不少时间。还是一鼓作气,以免夜长梦多。”
周勤点点头,“你来得次数多,经验足,听你的。”
简单地吃过饭后,周勤命众人灭了柴火堆,上船,向淮y-in进发。他负手立在船头,面露疑惑,问:“文兄,一路行来,虽然河道变窄,可水面平静,并不算险要,你说,为何总有漕运船只倾覆?是否是水匪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