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奉行以华制华的方针,前脚攻占天津,后脚就成立了个叫"天津治安维持会"的傀儡组织,其速度之快,却是早有预谋。商会早被日本人把持在手里,实则七七事变当日,商会的人带着那个日本人来找沈凉生,就是为着游说他做这个"治安维持会"的委员--日本人是冲着沈克辰的名头来的,治安维持会的名单上,从委员长到委员全是在北洋政府倒台后蛰隐于津的旧官僚,当年野心不死,现下终于有了升官发财的机会,一个个上赶着摆出一副配合嘴脸,有那没被日本人看上的,还要觉得失了面子。
沈凉生虽被日本人找上门,却婉言谢绝了--他算盘打得比日本人还响,深知这份好处不是白拿的,上船容易,想再下来可就难了。于是托辞道父亲年事已高,自己只懂看看帐,别的什么都不会,委实难以胜任。
"二少太谦虚了,"当日来做说客的商会常务见沈凉生推辞,怕日本主子不高兴,赶紧从旁道了句,"商场上谁不知道您是打英国名校回来的高材生,这话说得可太谦虚了啊,哈哈……"
这头常务还在干笑,同来的日本人却直接用英文问道:"沈先生是不是在剑桥读的书?"
沈凉生听他这么问,心里有些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点了点头:"小早川先生也是?"
"我修伯格教授的课时,沈先生已经毕业了,"小早川本就觉得沈凉生面熟,当下确认了,笑了笑,补了一句,"我见过你同教授的合影,他很赏识你。"
"伯格教授为人古板得很,肯把私人合影拿出来,定也非常欣赏小早川先生。"沈凉生这话恭维得妥当,小早川立时觉得很受用,加之念书时读过沈凉生几篇报告,本就对他有些好感,便也没想硬逼他做这个委员,心里盘算着等日军彻底拿下天津时再说。
商会的人见小早川没有什么不快,又听说两人是校友,暗自松了口气,笑着圆场道来日方长,往后合作的机会还有的是,是以那日周秘书最后见一行人面上还都融洽。
这事儿沈凉生都未跟沈父讲,秦敬自然就更不会知道了。当日轰炸时,因日本人深恨南开这面津城高校的抗日旗帜,几乎把整座学校连同附属的中学、小学一块儿夷为平地。好在报名参战的爱国师生独立编队,主要负责疏导交通,伤亡损失不大,秦敬的师兄也平安无恙,可算不幸中的大幸。百废待兴之时,秦敬自是全心全力帮衬朋友,连着一个礼拜都是早出晚归。沈凉生之前一直管着他,现下却好像不介意了,只嘱咐他注意安全,按时吃饭,每日叫厨房熬些解暑的汤水给他喝。秦敬感谢他的体贴,却也没提谢字,觉着话说明了反而显得生分。
不过有些事儿秦敬不提,小刘却一直惦记着。南市虽是三不管地带,但因毗邻日法租界,总算逃过一劫,没怎么挨炸。小刘见街面上逐渐平静下来,自己家房子又没事儿,便跟秦敬说要搬回去住,顺便打听沈凉生什么时候有空--西小埝在法租界顶西边儿,他是眼见着炮火连天的时候,不少人拖家带口地想进租界避难,却被挡在外头进不来。自己家欠了沈凉生这么大一份人情,就算不知道能怎么还,最起码得当面好好谢谢他。
秦敬也不是不懂事儿,知道沈凉生对自己好,便连自己的朋友都照顾到了,再怎么不提谢字,也不能把这当成是理所当然。于是这晚睡前跟沈凉生说了小刘要搬回去住的事儿,又说先替小刘谢谢他,明天他要有空,小刘想过来亲自道个谢。
"不用了,"沈凉生拧灭床头台灯,边躺下来边回了句,"也不是什么大事。"
秦敬心说这哪儿不算大事,却也知道沈凉生是个一句话不说二遍的脾气,他说不用那就是不用了,只是心里总归过意不去,琢磨着怎么跟他再说说。
"他要是真想谢,"沈凉生似是猜到秦敬的心思,先开口补了句,"你就跟他说,等茶馆再开张,你们俩什么时候再搭档说回段子,记得叫我过去看。"
"这就完了?"秦敬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茬,这话又说得像个玩笑,便也难得放松了一下绷了许久的心情,随他玩笑了句,"你倒还是那么好打发。"
沈凉生笑了笑,因为两人并肩平躺着,屋子又黑,秦敬也没见到他面上笑意,只听到他说:"也就只听你说过那么一回。"
"你得了吧,又不是真喜欢听,"最近两人很少有这样安闲的时候,秦敬低声陪他聊下去,"平时还老嫌我贫。"
"没真嫌过,你挺有意思的。"
"你会不会夸人?"
"那回去找你,看你站在讲台上头,挺是那么回事儿。后来站台上说相声,也挺有意思。就想着不知道你在床上是个什么样儿,舌头那么利索,口活儿估计能学得不错。"
沈凉生的话越说越不正经,却因为他说话的语气--平淡的、怀念的、甚至是有些惆怅的--并觉不出丁点调情的意味,倒像是在追溯什么再不复来的前尘旧景,听得秦敬突有些心酸。
是再不复来了。那时虽然时局也坏,但好歹……秦敬心口闷得想不下去,翻了个身,凑过去抱住沈凉生的腰,把脸埋在他颈间,沉默了好一会儿,方重提起点精神接上刚才的话头:"那时候咱俩不才刚认识,你就不说走点儿好心思。"
"大夏天的,你也不嫌热,"沈凉生却不再多说,只拍了拍秦敬搂在他腰间的手,"躺好了睡吧。"
"嗯。"秦敬也觉着再跟他身上腻乎未免就像在暗示他什么了,自己本来也没那个心情,于是老老实实地躺回去,阖起眼睛酝酿睡意。
"秦敬,"来回翻了几次身,终快要睡着了时,秦敬却又模糊听到沈凉生在自己背后道了句,"人情不用你还,你以后也不用再惦记着了。"
按理说是挺平常的一句话,听上去也没什么不对,秦敬那点睡意却一下就被搅合散了。迷蒙间心里竟是突然咯噔了一下,沉完又一空,莫名有些惶惶,可又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秦敬想了想,没想出个所以然,最后归结于刚才自个儿半睡不醒的,脑子晕晕乎乎,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
小刘既都搬回去了,秦敬想着也该抽空修整一下自己家的房子,便跟沈凉生说要回去住几天,把房子拾掇利索了再回来。沈凉生也没反对,问他要帮忙么,听秦敬说不用,便不再坚持了。
实则光收拾房子也用不着几天,只是秦敬想着现下局势不比以前了,怕沈凉生认为住在租界外头不安全,催自己搬去茂根大楼那头住。他虽然不大想搬,但更不想为了这事儿再跟沈凉生闹什么不愉快,于是惦记着趁这几天把家里各处都好好弄一弄,就算搬走了,这也是父母留下的房子,自己打小儿长起来的地方,一砖一瓦都有感情,好好拾掇一下,就当是提前告个别。
几日间秦敬把整间小院儿洒扫一新,窗户抹了新腻子,上房重铺了铺瓦,堵死了堆杂物的偏房里早说要堵的耗子洞,眼见再没什么能收拾的了,才又回了剑桥道。
一进沈宅大门,秦敬便见老李头正弯腰修剪门口花坛里的月季。花草不晓人事,依旧姹紫嫣红开得热闹,老李头却像心情十分不佳似的,修理花枝的剪子都带着股恶狠狠的味道,咔嚓一下,咔嚓又一下。
"秦先生来啦?"老李头抬头看见秦敬,这才有了点笑模样,点头招呼了一句。
"……您家里最近还好?"秦敬看他心情不佳,怕是几天没见,他乡下家里出了什么事,便多问了一句。
"还那样儿,没什么不好的,劳您惦记了。前两天我小儿子进城,还说大宝儿自打被接回去就吵着要回来找秦哥哥……"老李头说了两句,也觉着自己太唠叨了,便打住话头道,"您赶紧进去吧,别跟我在这太阳底下晒着了。"
秦敬笑着点点头,刚要往里走,又听老李头在后面犹犹豫豫地补了句:"秦先生,您要是找少爷……"边说边往宅子里瞅了瞅,明知里头听不见,还是下意放低声道,"可是来个小日本鬼子,这几天都来第二回了,不知道是干什么来的。"
秦敬闻言一愣,这才注意到宅子侧门的青条石阶下头多停了辆车,特地走前几步,绕到能看见车头的位置瞧了眼,果见插着面狗皮膏药旗,便又退了回来。
"您不进去?"
"嗯,先不想进去,陪您剪剪花儿吧。"
秦敬话说得坦白,老李头也明白他的心思,继续一边干活儿一边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家常。过了约莫十来分钟,便见沈凉生跟一个人肩并肩地走出来,边走边聊,分明是熟人间才有的气氛。
"文森,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晚上见。"
"好的。其实小早川先生不必亲自跑一趟,下回打个电话就可以了。"
"没什么,反正我最近也不很忙。"
来的这人和沈凉生的关系的确不算生疏--自打第一回见过之后,小早川果然依言约了沈凉生叙旧,后来俩人也一起吃了好几次饭。其实论起年纪,小早川比沈凉生还小两岁多,不过是因为他父亲在日本军方的职务,才年纪轻轻便坐到了现在的位子,被指派到天津协助监管经济方面的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