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敬走出沈宅大门,走到街上,沿着僻静的街道一直往前走,错过了通往电车站的路口也没停下。
昨日的雪大约还没下透,天色阴霾着不见日头,只泛着青白的光,像覆雪的大地上倒扣了只白瓷碗,人被闷在碗里头,憋久了便有点喘不上气。
秦敬并不觉着特别难受,方才跟沈凉生说正事儿的时候,条理也是清楚的,脑子半点不糊涂。
直到现在走得远了,松下劲儿来,才终有些晃神,恍惚着心道了句,一年多没见,他也算是有家有孩子的人了。说来也到岁数了,自己以前不动脑子想想,待真见着了才大惊小怪,实在有些可笑。又想到他嘱咐自己一个人多保重,就好像……好像……
秦敬突然想到娘去世前,还能认出人的时候,也是跟自己说:"宝儿,往后一个人好好过。"后来她就不认识他了,一直昏睡着,走之前也没再睁眼看看他。
秦敬蓦然觉得委屈。倒不是觉着沈凉生对不起他--是自己先离开他的,总不能不讲理到让人家非得对自己念念不忘--只是觉得委屈,不能对沈凉生不讲理,就对自个儿的妈不讲理,跟个小孩儿似的,在心中胡搅蛮缠地同他娘说:你跟我爸都不要我了,还让我自己怎么好好过。
不过委屈归委屈,心倒是半点不痛的。秦敬又走了一段儿,突觉得胃里有些恶心,不是平时犯胃疼那种感觉,早上也没吃什么,可就是越来越想吐。
秦敬赶紧走了两步,走到道边儿树底下,刚扶住树便吐了出来。胃里没什么吃的,也没吐酸水,只呕了一口褐不啦唧的东西,秦敬愣了愣,才想明白那是血。
不是新流的鲜红的血,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憋在了那里,现下终于吐了出来,落在树下未被人踩过的积雪上,暗褐的、陈年铁锈一般浑浊。
似是有什么东西,在不知道的时候,早已静静地死在了身体里。腐烂的尸首这才见了光。
秦敬刚刚脑子有点晕乎,吐出这一口血整个人反倒清醒了。
他扶着树缓了片刻,低头看着雪上的血,用脚尖把那片污渍拨散了,拿旁边儿的雪仔仔细细地盖住,才又继续往前走去。
沈凉生虽然因着当初那股不能明言的怨气,故意想让秦敬误会难受两天,正事上却也没耽搁,小刘礼拜二一早便被放了出来。
秦敬怕他过意不去,没敢跟他说是找了沈凉生帮忙,只说是送的钱管了用。小刘刚受完吓,脑子还不大好使,一时也没想明白,只想到秦敬怕是搭了自己的积蓄进去,悔得脸通红地跟他赔不是,又说要把茶馆卖了还他钱,被秦敬堵了一句:"茶馆卖了你们一家喝西北风去?"
"那……我……你……"
"跟你说我根本没搭多少,"秦敬知道要说钱全是干娘出的,小刘必定也不信,便笑着弹了下他的脑门儿,随口编了个小数目骗他,"反正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钱放着也是长虫子,等你妹妹们都嫁了,你娶了媳妇儿再还我也来得及。"
不过这一来倒是提醒秦敬了,他欠沈凉生的这份人情没法儿还,可金钱上面总要想办法还给他。秦敬不晓得沈凉生是怎么把人弄出来的,只猜测除了人脉关系,少不了也要花钱送礼,即便不清楚具体的数目,问他他也不一定说,可总该要能还多少还多少。
礼拜二傍晚秦敬去了沈宅道谢,掐着晚饭前的点儿去的,估摸着这时候沈凉生应该在。结果沈凉生这日有应酬,秦敬左等右等也不见人,下人要招待秦敬吃晚饭,秦敬心说沈凉生不在,他在他家吃饭算怎么回事儿,便坚决推辞了,一直干等到了九点多。
沈凉生回到家,一进客厅便见秦敬坐在沙发里,跟他熟的佣人也陪他坐着,俩人正笑呵呵地聊天。
"少爷。"下人跟秦敬聊天聊走了神,见沈凉生进了客厅才赶紧站起来,退到一边去了。
秦敬也跟她一块儿站了起来,冲沈凉生笑着点了点头。
"几点来的?"沈凉生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寒气,此时却觉得心头一暖,走近问了秦敬一句,语气倒没上一回见时那么客气。
"刚来。"
"吃饭了么?"
"吃了。"
"吃什么了?"
"…………"
沈凉生其实半点不信他是刚来,这话不过是想逗逗他,闻言转脸看了立在旁边的下人一眼,下人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赶紧老实地摇了摇头。
"再一块儿吃点吧,我在外头也没吃好。"沈凉生倒没揭穿秦敬这点瞎话,只淡声吩咐下人去备菜,等开饭的功夫,顾自在他身边儿的沙发里坐了下来。
秦敬本心不想跟他这儿吃饭,也不想跟他坐这么近,不过想着还有事要说,便也没挪地方,正色开口道:"小刘的事情谢谢你,我想……"
"吃完饭再说。"沈凉生打断他,复转头淡淡打量了他一眼,似是漫不经心地道了句,"怎么两天没见,你好像又瘦了?"
"没有吧。"他越是这么说秦敬越觉得别扭,终忍不住往旁边挪了挪,同他拉开点距离。
沈凉生倒不介意他躲着自己--误会还没解开呢,以那人的脾气,倘若不躲才是怪了--而且他是真觉得秦敬脸色不好,便也有些后悔之前故意挤兑他,心道还是赶紧把话说清楚了完事儿,别让他再跟那儿偷偷摸摸地难受了。
"我爸去年……估计你也在报上看到了。"于是便从沈父的去世聊起,聊到他大哥的死--沈凉生自是不会跟秦敬说明他对他大哥做了什么,只说是他自己抽大烟抽死的--又聊到他留下的遗腹子,把崔招娣的事儿原原本本地同秦敬解释清楚。
"沈凉生……"秦敬并没怀疑沈凉生的话,南市那边就有不少大烟馆,偶尔也能见着倒毙路边的尸首,当下十分诚恳地安慰了他一句,"节哀顺变。"
秦敬话说得很是诚恳,沈凉生却不大满意,他想要的可不是这个反应--听说崔招娣跟自己没关系,那人面上并没有半点松心的意思,高不高兴就更看不出来了。
"秦敬……"沈凉生刚要再说,却见下人已把菜摆出来了,便转了话头道,"先吃饭吧。"
秦敬那胃口已去看了大夫,药也吃了,遵循医嘱禁食了大半天,后面几顿老老实实喝的白粥。现下看着满桌的菜,秦敬有些下不了筷子,可也不想让沈凉生知道他胃口不好,多少吃了些,又觉着有点犯恶心,便赶紧打住了。
沈凉生看他停了筷子,脸色有点发白,料想他是饿过劲儿了,吃了东西反而胃疼,也不敢劝他多吃,只盛了碗热汤给他,看他一口口把汤喝了,低声问了句:"还疼么?"
"不疼了。"秦敬眼见瞒也瞒不住,干脆点了点头,撂下汤碗站了起来,决心抓紧跟他说完正事抓紧走人,"小刘的事真的谢谢你,人情我是还不上了,我欠你的也不止这一桩……"
"秦敬,"沈凉生也随他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他身前,不错眼珠地望向他道,"我跟你说过,人情不用你还……"
上回他跟他说这话,确是存了几分告别的意思,但如今再说起来,却是带着份想重修旧好的心思。
沈凉生以为小刘这事可算个契机,就像在余烬未歇的炉子里添了把柴,心中有火焰腾地又烧了起来。只是虽存了把人哄回来的念头,话却也不大好说,沈凉生正犹豫着怎么开口,又听秦敬道:
"我知道谢字说多了不值钱,可除了谢谢,我也说不出别的……总之谢谢你说人情不用还,其他的……比如办事儿花的钱,我……"
"不用了。"
"那哪儿行,怎么着也不能叫你为了这事儿破费。"
"你……"沈凉生想跟他解释把小刘捞出来根本没花钱,但秦敬这副执意要同他清帐的态度实在让他心口堵得慌,最后索性明白地问了句,"你就非要跟我这么客气?"
秦敬却未答话,只摇了摇头,不知是指"没跟你客气",还是"不用再说了"。俩人静了几秒钟,秦敬先开口道:"天晚了,我回去了。"
"……我送你。"
"不用了。"
"还是……"
"真的不用了。"
沈凉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也有点烦乱,同上回一样随他走到门厅口,还要再往外送,却听秦敬道:"留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