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守(活受罪番外) 作者:鱼香肉丝【完结】(81)

2019-05-14  作者|标签:鱼香肉丝

他确是想去找秦敬,又不知要打哪儿找起。方才不能叫人划着船跟自己瞎转悠,现下倒是想清楚了--先去他住的地方看看,没有就去学校,再没有就从地势高、聚了人避难的地方开始找,一处一处找过去,总归得把那个人找出来。

沈凉生现下划的这船原本也是条公园里的游船,船头用红漆做了编号,大约是新近重描过,漆色血一般的红。

他觉着自己是冷静的,划船的手半点不抖,脑中竟还蓦然想到很久前跟秦敬一块儿泛舟游湖时的情景--他骗自己说湖里有鱼,后来被自己握住手就乖乖地没有挣。

正是当午的光景,前些日子没完没了地下雨,如今却又放晴了。日头烈烈地照着头脸,照着水面。水里漂着各种各样的物事,间杂着些死鸡死猫的尸体。

也有人尸--沈凉生冷静地想那定不是新死的,多半是上游淹死的人随水一起流下来,泡了几天才浮到水面上。尸体已被泡得发肿,面朝下也看不出是男是女,漂到一棵被水冲得斜倒了的树下便被挡住了,想继续往前漂又卡得动不了,忽忽悠悠地挣扎着,像死得不甘不愿的水鬼还附在尸体上头,挣扎着想踅摸个垫背的,好换自己去投胎。

沈凉生自是不肯去想那个人是否也被水冲走了--不会水的人若被冲跑了准定一时半刻站不起来,要是被呛晕了,或被水冲得在哪儿撞到了头,八成也就永远站不起来了。而后变成一具浮尸,不知漂去何方,最后在太阳底下静静散着尸臭。

--这样的念头,沈凉生半点也不敢有。

可说是不敢有,脑子又像裂开了一样,一半儿叫着别想别想,另一半儿却不屈不挠地提醒他,你得想想,如果那个人死了,如果他死了……

如果他死了又如何呢?

沈凉生只觉脑仁儿被日头晒得发疼,意识清醒又迷糊,后半句话是无论如何想不出来了。

后背一层一层地出着汗,许是晒出来的,又许是冷汗,握桨的手仍是一片冰凉,只机械地往前划。

大水是昨日下午涌进城的,伪政府根本组织不起有力的救援,老百姓没有别的指望,胆子大的就跳下水自己游,胆子小纵然会水也不敢瞎动,怕被卷进什么没盖儿的下水井里去。

秦敬这种压根不会游泳的自然只能老老实实地蹲在房顶子上,先从天黑蹲到天亮,又没吃没喝地晒了一上午,嘴唇已经脱了皮,人也有些头晕。

四周已成一片泽国,房顶子上多多少少都蹲了人。可能附近有家小孩儿水来时正在外头玩儿,被水一冲就没了影,孩子的爹应是凫水出去找了,孩子的妈就一直在房顶上哭,秦敬听着不远不近的哭声过了一夜,后来就听不着了,大约是终于哭都哭不出来。

他坐在房顶上望着四下浑浊的水,也不知道之后该怎么办。耳中突又听见别的响动,规律的,咣咣的,像有人下了死力拿头撞墙。

连惊带吓,又撑了一夜,秦敬脑子也不大清楚,还以为是谁要寻短见,提起力气跪在房顶边往下看。结果却见并不是人,而是口不知打哪儿漂过来的棺材--许是自上游坟岗子里漂下来的,似一条载着死的船,漂着漂着被墙挡住了,就一下一下地往墙上撞。咣一声,咣一声,闷闷的像敲着口丧钟。

而后秦敬抬起头,便看见了沈凉生--其实他的眼镜早在水里就不知掉哪儿去了,视野一片模糊,却在抬头看见远处一条往这边划过来的小船时,莫名就知道那是沈凉生。

他猛地站起身,却因蹲坐久了腿麻,刚站起来两分又摔了回去。秦敬下意伸手扒住身边的瓦,动作急了,使力又大,手心被瓦片豁口划了一道长口子,血呼地涌出来,却也不觉得痛。

沈凉生眼神儿好,远远便望见了秦敬,心刚放下来半寸,就看他在房顶边儿晃了晃,于是又吓了一跳,见着人竟也松不下心,急急划到房下头,起身伸出手,哑着嗓子跟他说:"过来,我接着你。"

这头的水足有一人多高,船离房顶并不远,秦敬也不用跳,几乎是连扯带抱地被沈凉生弄到船上,还没站稳就觉着对方身子一晃,带得两个人一起跪了下来。

"沈……"两人面对面跪着,秦敬被沈凉生紧紧抱在怀里,刚想开口便觉颈边突有些湿热,于是半个字都再说不出口。

沈凉生哭也哭得没有声音,只紧紧地抱着他,许是用力太过,全身都微微地发颤。秦敬双手回抱住他,看他身上被自己手掌流出的血弄得一片狼藉,感觉到他衬衫后背湿得厉害,掌心贴上去,那道伤口这才觉得痛,一直痛到心底,痛得自己也想哭。

沈凉生把脸埋在秦敬颈间,少顷就控制住了眼泪,却又默默抱了好一会儿才放开他,反手握住他的手腕,眼瞅见他手心里的口子,想碰,又不敢碰。

"小口子,没事儿。"秦敬赶紧出声安慰了一句,嗓子也哑得厉害。

"……别的地方还有事儿么?"

"没了,我挺好的,你……"

"秦敬……"沈凉生面上已无泪痕,可眼圈仍有些发红,那是秦敬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几乎脆弱到了无助的表情。

他听到他继续对自己说:"求你跟我走吧。去英国,或者美国,你想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行不行?"

秦敬闻言霎时愣住了。沈凉生从未跟他说过出国的打算,但让他意外的不是这个,而是那个"求"字。

曾经相处过那么些日子,他从不知道这个人也会求人做什么。于是现下听到这个求字,便似心口被插了把刀子进去,刀把儿还露在外头,封住了血,封住了痛觉,却也封住了只差一点就冲口而出的那一声"好"。

"沈凉生……"

秦敬呆愣到几乎是木然地看着面前跪着的人,也看着周遭茫茫的,望不到头的大水。

战祸,天灾,一桩连着一桩,简直像真要天塌地陷,陆沉为海。

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一个教书的,能做的事也的确有限,可要让他走,他又真的舍不下。

"沈凉生……我舍不得。"

若是一片太平盛世,或许还能舍得。但可惜不是。就因为不是,所以更舍不得走。哪怕再没本事,再没什么能做的,也还有最后一件想为之事。

无非就是那一句话:"我国生我养我,我与我国同生共死"。

"你走吧……我……"

秦敬有瞬想说我喜欢你,我不能跟你走,但我这辈子只喜欢你一个人。无论你在哪儿,无论我在哪儿,我活一日,就有一日记得你,定时时念起,必日日不忘。

可话到嘴边儿终是打住了--他既不能跟他走,那跟他说这个简直就是往伤口上撒盐,反还不如不说。

话说不出来,心口那把刀子倒是动了。从上到下,一寸一寸地剖下去,把人血淋淋地剖成两半--从未有哪刻如现下般,真的让人想把自己剖成两半,一半留下来,一半陪他走。

"你让我走……"沈凉生也跟秦敬一样呆愣地跪着。

愣了半晌才同样木然地,好似真的不知道答案一样问了句:

"可是你在这儿……还能让我走去哪儿?"

二十三

民国二十八年这场大水迟迟不退,当局没什么作为,日本人更不会管,不久后天津商会收到由曹汝霖、吴佩孚等显要人物签名的呼吁书,建议尽快成立个自救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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