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的,嗡鸣声开始消退,余留下的,是一片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唐煜其实就在左擎苍身边,他想要将他扶起来,可是对方脸上那碎裂成片的惨淡让他不敢伸手,于是只能一遍一遍唤着对方的名字。
可是左擎苍从刚才开始,就对他的声音一点反应也没有了。
“苍苍?”唐煜提高声音叫着他,却倏然住了口。
细细的红色血丝,顺着左擎苍的耳垂滴落下来。
这是……之前被笛音刺伤的……
怎么会恶化成如此?是因为加上百月香的侵袭么?
苍苍听不见了?!
这个认知令他全身冰冷,他连忙拉住左擎苍的手,却见对方吓了一跳似地抬起头,些微露出几丝茫然。
左擎苍张口,感觉自己说了什么,可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而唐煜听到的,是两个变了调的字符,“滚开……”
说完这两个字后,左擎苍也愣住了。他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又说了几个字,扭曲滑稽的音调,昭示着残酷的结果。
他不止瞎了,还聋了。
他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棺材里面,四面都是浓重的黑暗和寂静,无论他怎么挣扎,都出不去。
他一把挥开唐煜,双手捂着自己的头,啊啊地叫着,仿佛迷途的孩童一般,脸上全是恐惧。他陷入歇斯底里,暴涨的真气从身体里炸开,冲断了附近的几棵樱花树,四散飞旋的花瓣如暴雪般铺天盖地。
唐煜看着他的样子,心痛不已。几次想要上前抱住他,阻止他再妄动真气加重伤情,可是他几次尝试,都被左擎苍震开了,自己反而受了内伤。
明知对方听不见,他还是徒劳地喊着,“苍苍!别这样!”
而左擎苍则已经陷入全然的混乱和疯狂,就像是绝境中的野兽一般,悲恸地哀号。
而汤显德追到此处时,见到的就是左擎苍怒吼着一道掌劲退出,而唐煜则不顾一切地迎上去。
汤显德大喝一声,“魔头住手!!!”,随即一剑刺了过去。
现在毫无还手之力的左擎苍,自然毫无抵抗地被那道银色剑光穿透了。
而唐煜在那一霎那,只觉天地尽数崩塌。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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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道联军大破烛龙教,生擒教主左擎苍,成了近日江湖上最热门的话题。出岫城主汤显德因一剑重伤左擎苍,在此一役中声名大噪。而在之前的五邪会中与烛龙教交恶的雪山派也因为在这一役中帮助了正道,从原本的邪魔歪道升级成了亦正亦邪,上升到了一个中立的位置。
此时,众人齐聚出岫城,商讨如何处置被擒的魔头。
出岫城坐落在晏国南方的千云谷中。三面被青山簇拥,一面有河湾徜徉,头顶长年烟云缭绕。谷中奇花异草相映丛生,掩映着深处的一座精巧玲珑的城池。
这座城呈不规则的圆形,由一道雪花石砌成的城墙围起,城中飞檐相错,楼阁成簇,清风过时,塔上悬挂的风铃都在清脆作响。
城中总是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仿佛是融合了百花的芬芳,却又比花香多几分婉转温馨,令人闻之欲醉,流连忘返。那是家家户户调制的香料融合在一起的味道,是世上任何奇香都难以比拟的味道。
而在城东,有一座最华丽的庭院。朱红色的院墙,朱红色的楼阁,壁画上百花怒放,花神拖着美丽修长的衣摆,在花丛中轻轻掠过。花园里蘅芷丛生,奇花一片连着一片,清幽的小路上铺满了圆圆的石子,蜂蝶也几乎要醉死在这片温柔乡里。
这里是唐煜的家,汤显德的府邸。
而在这样一个诗情画意的庭院下面,也藏着阴冷的地牢,阳光完全照不到的修罗之间,就连满城的香味也无法渗入分毫。
瞎了聋了的左擎苍,被锁在黑暗深处,琵琶骨被穿透,铁链被钉在墙上。
地牢守卫森严,没有一只鸟儿能够飞入。
唐煜隔着铁栏,定定地凝视着黑暗深处的人。左擎苍斜躺在墙边,也不知道是清醒着还是昏迷着。唐煜比较希望是后者。
越是看着他,唐煜越觉得自己是如此无力。
他什么也做不了…纵然他是城主之子。
正道的那些被左擎苍欺侮过的门派都叫嚣着要杀了魔头,汤显德身上的压力很大,而他作为出岫城的少主,却什么也做不了。
唐煜死死攥住拳头,压抑着心里翻江倒海的自我厌恶。为什么他最重视的两个人,一个死,一个残,全都没有好下场?
他明明已经尽力了……
但现在不是他难过背上的时候,必须要想办法把左擎苍弄出去……不然那么严重的伤,怕是会落下永久的病根。
唐煜抿了抿嘴唇,转身离开。
而出岫城正厅内,除汤显德之外,瑶山派以及惊鸿居的领袖白锁晨,七城剑派盟主安然,太虚殿大侍僧,乾坤楼江荼,以及正道其他几大门派的长老都齐聚一堂,商讨如何处置左擎苍。
众人似乎理所应当认为应该将魔头杀掉,以绝后患。
“慢着。”伴随着忽然传入的一声,唐煜手拿折扇,含笑踏入厅内。
汤显德皱眉,“瑜儿,太不像话了!退下!”
“爹。”唐煜向他爹行了个礼,“我认为杀掉左擎苍,不妥。”
此言一出,整个正厅都安静下来。众人的视线集中在唐煜身上。
汤显德暗道这孩子最近是怎么了,总在关键的时候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
难道他真的被那魔头迷惑了?
“瑜儿!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正要将儿子喝退,一边的七城剑派盟主安然却倏然出声,“且慢,不妨听一听唐公子的理由。”
唐煜感激地看了安然一眼,朗声道,“正之所以为正,魔之所以为魔,区别仅在一个仁字。心存仁,为天下苍生而杀,则为正。仁不存,为一己私欲而杀,则为魔。现在左擎苍双目失明双耳失聪,虽然他的天玄神功无法被废去,但被黑寒铁穿透琵琶骨,连行动都有问题,已经是废人一个,根本不能再对苍生造成什么伤害。而且自从他当上烛龙教住,除了向所有当年参与过灭魔之战的门派复仇外,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因此在下认为,既然我等为正道,便应存仁心,能不杀则不杀。若是为了无法放下的仇恨而杀,则只是为自己出一口气而已,这等自私之心,与魔何异?”
“唐公子此话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瑶山派代替凤歌前来的白锁晨哼了一声,清秀的面容上微带不屑,“出岫城还没来得及被人家报复,自然体会不到至亲被杀的痛苦。就这么简单的放过仇人,对魔头倒是存了仁,试问可对得起你自己的挚爱至亲?”
听到此话,唐煜竟然抬起嘴角,一丝惨淡的笑容。
“你怎知我没有挚爱至亲丧命于他手下?”他轻声问了句,随后却话锋一转,继续说道,“亲友已逝,你就算把他千刀万剐,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说到头,还不是为了自己一时之快?再说,当初正道屠杀烛龙教千万教众,这笔债就不用还了么?我们正道的人命是命,烛龙教的教众就不是人了么?”
“哼,唐公子,你这么维护那魔头,当初在烛龙教该不会是当那个当出感情来了吧?”乾坤楼副楼主有些讽刺地问道,话中已经隐隐带上几分侮辱之意。
唐煜眼角微挑,折扇轻扬,“江副楼主,你可以污蔑我,但请就事论事,莫牵扯到其他。我在烛龙教一段时日,确实与左擎苍多有接触,所以才知道他本性不坏,只不过是天命使然,不得不从。”
太虚殿大侍僧此时缓声道,“所以,唐公子的意思是,就这样放过那魔头?”
“非也。非但放过他,而是让他活着,为自己犯下的杀孽恕罪。”唐煜转向大侍僧,“慈悲的大荒神为救天下苍生化身屠魔剑,不也留了魔神蚩尤一条生路,将他禁锢在永恒的黑暗中,为自己犯下的罪行忏悔恕罪。对一个魔头来说,杀掉他并不能改变什么,只有让他活着,才有机会让他知道自己是错的,不是么?”
“哼,要瑶山派就这么忘了当日魔教杀上瑶山时血流成河的惨景,恕我等俗人办不到。”白锁晨言辞之间少有转圜余地。但在他话毕后,安然却忽然站了起来,说道,“在下认为,唐公子说得有理。”
七城剑派当初也是被烛龙教收拾得极惨的门派之一,此番听到盟主竟然这么说,令众人都有些惊愕。
其实安然早些时候,曾因为误会被误认为是烛龙教圣子,因此在烛龙教中度过过一段时日。那段时间,左擎苍虽然一直对他心存怀疑,但一直周到地护卫照顾他,无论如何,两人算得上旧识。后来烛龙教把七城剑派打得落花流水,左擎苍却并没有杀他,虽然说是要留着自己的命羞辱正道,但他知道其实是对方在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