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真的疼,他挣扎了,也努力了,但却站不起来。
他伸出手,恳求娘亲抱他一次,拉他一把。
但是容嫣没有伸手,一直都没有伸手。
最后是另一只温暖的大手,将小小的他从地上抱起,抱到怀里,yá-ng光洒下来,他看到一张脸。
一张年轻的,敦和的,好好先生般,总是慈爱和气的脸。
“哎呀,我们驷儿偶尔也是要人扶一下的啊。”这个人摸着他细软的头发,眼神很温柔,“要是都自己爬起来了,还要爹娘做什么呢?”
那是南宫驷记忆之初,对自己父亲最早、最早的印象。
在这个幽旷的,满是活死人的大殿,唯一的活人蹒跚着,跌跌撞撞地,靠着自己爬了起来。
他爬起来,可是很快又跪下了。
他朝容嫣所在的方向,遥遥长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再次起来,转身欲走。
忽然,衣袖被扯住。
扯住他的人,居然是南宫柳。
“……”
南宫柳从筐里摸出一个橘子,递到他手里,想了想,又剥了一片,直接递到了他的唇边。
“别哭啦,虽然不知道你要去做什么。但是橘子是甜的,特别好吃。我采来的,你尝尝吧。”
南宫驷不想吃,可是那瓣橘子就在唇边,南宫柳递给他,就像小时候无数次喂他吃东西那样。
酸甜的汁水在唇齿间散开,南宫驷狠狠抹了抹眼泪,终于下定决心掷落长剑,转身大步走出了前殿。
他来到了混战一片的龙魂池边。
那龙尾化作的甲虫太凶狠了,已经有很多的修士战死,地上血流成河。由于虫子太小,楚晚宁姜曦等大宗师一个人也只能护住身后不多的人,场面一片冗杂,犹如在沸汤内,鼎镬间。
没有人注意到南宫驷进来。
他走进殿内。
几个时辰前,他失去了灵核,以为自己从此要沦为凡人,庸碌一生。
此刻却忽觉得,原来命运知他心高,虽不厚于他,却在最后,也不薄于他。
唯一亏欠的……
他的目光落到了通往招魂台的甬洞处。
叶忘昔。
南宫驷忽然展颜笑了。
幸好,到头来也没有来得及跟她说,谢谢她不离不弃,谢谢她矢志不渝。幸好没有来得及跟她说,他终于读懂了她的好,她的情意,愿意从此一直和她在一起。
要不然平白无故地,连累人家姑娘,那就……
“扑通。”
那就怎样呢?
他没有想完,若是再想,大概就再也没有勇气。他没有想完,于是滚沸的血池将他吞没,他没有想完,便化作骨骸,融为灰烬。
他生前所来得及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腰间的箭囊解开,将母亲一针一线绣给他的箭囊,和里头那个在嗷呜乱叫的妖狼瑙白金抛到了池边。
南宫驷觉得自己在融为灰烬的那一瞬间,好像仍是有意识的,但是不痛,他好像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箭囊安全落在地面的声音,瑙白金呜呜的叫唤,似乎还听到楚晚宁喊了他的名字,极少有的从容尽失。
他想应。
他想应一声:
师尊……
我认你的。
我怎么会不认你。
其实我都记得,那一年花树下,磕落拜师之礼。
但是你不肯要我啊。
我也有我的自尊自傲,怕你是看不上我的根骨,所以一直佯作当时年岁太小,业已淡忘。
后来你愿意认我了,但是我也怕连累你……
现在好了。
我有师尊,我给阿娘背了逍遥游,叶忘昔和瑙白金都没事。
对了,没想到临死之前,还能吃到一片橘子。
是那个人……亲手剥的……
和小时候尝尝喂我吃的那种橘子是一个滋味。
好甜……
南宫驷的魂灵倏忽散落,什么都淡去了,一切都成了前尘幻影,往事旧梦,都过去了。
归于血契。
龙魂池忽然迸s_h_è 出耀眼的光芒,那光芒所及之处,龙吟剑啸,摧枯拉朽,将所有的龙尾甲虫,龙鳞滑蛇,将外头狰狞托举着尸潮的龙筋,纷纷碎为灰烬,残作齑粉。
叶忘昔从甬洞里浑身浴血冲出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南宫驷最后落入池中的一瞬身影,看到龙光漫照的血池,还有所有望着血池的修士,池边呜咽无助的瑙白金,俯身抱住瑙白金的楚晚宁……
她的佩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阿驷!!!!”
声嘶力竭,几裂穹苍!
此时的叶忘昔已满身伤痕,她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几步,还没有来得及走到血池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落泪,那惨重的伤势与疯狂的情绪终于摧垮了她。蛇毒在她身上蔓延,她骨血冰冷,浑身发冷。
“阿驷……”
她一步步踉跄着奔过去,嘴唇青紫,翕动着,哽咽着,泪水潸然滑落。但她再也支撑不住了,她重重摔于冰冷的砖面。
眼前阵阵昏黑,可她还在用血迹斑驳的手指扒着地面,试图往前爬着挪着。
明明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明明亲眼看到南宫驷纵身跃入了龙魂池。
明明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可是不甘心啊,怎么能甘心……怎么能甘心!!
好像只要死咬住坚持着爬到池边,就能让那人归来,好像只要再执着那么一时片刻,南宫驷就还能回到她的身边。
他说过的。
在蛇窟前,他明明答应过的——
他说,这里太黑了,我知道你不喜欢,你坚持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眼泪滚滚而落。
她便坚持着,银牙咬碎也坚持着,那样一点点地,昏沉沉地匍匐着,痉挛着,爬到已经归于止熄的龙魂池边。
我来了。
你呢?
眼前很黑,周围很冷,是不是又有厉鬼要来,是不是又有毒蛇要犯,你能不能像从前一样,一纸灵符镇落,威风凛凛地回过头来。
再跟我说一句:“跟我走吧,我保护你。”
“南宫驷……阿驷……”她哽咽着,终成嚎啕,放声大哭,“你回来啊!君子一言,你要守诺的,你回来啊!”
可那哭声也并未持续太久。猛烈的毒素与创伤终于侵吞了她,她失去意识前,最后做的事情,是伸出手,触上了龙魂池的池壁,仿佛这样就能捉住池中人的衣摆,将他留在身边。
本来一切都要变好了啊……阿驷的灵核暴虐可以想办法遏止,大家也都没有再那么记恨他们了……本来……就快要熬出头了。
可是黑暗又来,这一次,对她而言,或许再也没有天明。
“阿驷……”
叶忘昔呢喃着,终于缓缓合上了眼睛。
魔龙的恶灵终于被镇压,南宫驷以血r_ou_之躯献祭,加固了即将破碎的纽带,而融入了南宫驷魂魄的龙血池,徐霜林再难毁坏。
都结束了。
蛟山不再有一C_ào一木能被徐霜林动用,南宫驷没有南宫长英那般通天彻地的本事,但最后却是他,削去了徐霜林最锋利的爪牙。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只能听到先前负伤的人细微的呻吟。
龙血池的光芒渐渐散去,墨燃走到楚晚宁身边,楚晚宁低着头,阖着眼,抱着瑙白金的那只手苍白冰冷,因为隐忍,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出。
“师尊……”
楚晚宁什么都没有说,他最后只是把瑙白金放到了叶忘昔身旁,连同南宫驷的箭囊一起。
他起身,眼里有水汽,但望向通往招魂台的甬道时,那水汽就凝成了冰霜。
他一言不发,手中天问流淌着金光,他走向那漆黑的甬道。
墨燃跟着他,死生之巅的弟子都沉默着跟上。
没有人问,也没有人说话。
打头阵意味着什么,他们心里都清楚明白,但是他们一个个都跟上,没有人退缩。而后是踏雪宫,孤月夜……
姜曦进甬道前,点了几名疗愈和镇守的弟子,说:“你们留在这里,好生照顾伤员,尤其是叶姑娘。若是这些没死的要是再丢了x_ing命,回去一整年的俸禄灵石,全都扣光。”
“是,掌门。”
通往招魂台的门已经被打开了,这一路损兵折将,他们来到了儒风门宗祠天宫的最后一块地方——
终于到了,祭祀招魂之地。
招魂台。
第225章 【蛟山】笑我癫
楚晚宁是第一个走出甬道的, 与甬道内的窄小不同,他迈出最后一级石阶, 映入眼帘的是偌大的一片空旷高台,举目竟难望见尽头, 犹如一方浮沉于九霄之上的净土。
此时一轮皓月当空, 高台四野孑然, 寸C_ào不生,举目望去, 但见凄风阵阵, 云影朦胧,而高台最中心的地方,坐着一个人。
徐霜林。
后面的人陆续都出来了, 却都在看到徐霜林的瞬间陷入了怔愕,薛正雍更是惊道:“怎么……这是……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