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之愕然:“南宫严当初接到的书信,难道是催促他回去成婚的?”
另有人回忆起来:“啊,想起来了,南宫严的结发妻子好像是个大户富豪的女儿。他该不会是迫于无奈,所以才抛下了与自己定情的歌伎,回去和那富家女成亲的吧……”
墨燃神情极其淡漠:“没有迫于无奈。也不是回去成亲。他当初收到的那封神秘信函,其实是一封佳讯——是儒风门的掌门告诉他,他妻子即将临盆,让他回去相陪。”
这下连一直沉默不语的薛正雍都色变了,他道:“所以南宫严在湘潭游玩的时候,其实已是有妇之夫?!”
“嗯。”墨燃垂下眼帘,也真是难为他了,这样的事情如今讲来,脸上居然已没有了太过苦痛的神情,他平静道,“南宫严因为妻子怀孕,身体又不好,容易小产,所以就来外头散散心。他遇到了我娘,心下喜欢,就谎称自己从未婚娶,赚得我娘欢心。”
有人气的直跺脚道:“这可真是禽兽不如!”
“家里老婆怀着身孕,自己却跑出来游山玩水,还在外头又搞出个孩子,唉。”
“这段衣寒也是倒了血霉了,南宫严能认她吗?”
答案自是不言而喻。众人激昂愤慨一番,对墨燃投去的目光就多了几分怜悯。但墨燃对别人怎么看他却并不是那么在意,他只是继续把母亲的遭遇讲了下去。
一个秘密怀揣了两辈子,这是他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说出来。他竟在痛楚之余,也生出几分释然。
墨燃道:“当时临沂大摆流水席,庆贺儒风门城主喜得麟儿。我娘来到第九城的角楼前,看到张红结彩的角楼上,南宫严搂着妻儿,向下头的百姓致意,抛洒吉果喜饼。我娘后来……没有再去找他。她那时候余钱已经用尽了,连回湘的过路财都付不起,过了大半年,就在临沂的一个废弃的柴房里,生下了我。”
姜曦问:“那你们后来回了湘潭醉玉楼吗?”
墨燃摇了摇头:“我出生的时候,身体很差,不足月就生了场病,根本无力奔波。她为了给我看病,求遍了城内医馆的大夫,没有人乐意帮她……她后来逼不得已,终于抱着我,想办法进了儒风门,找到了南宫严。”
那一年,羸弱的母亲抱着小猫儿一般的新生婴儿,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情郎面前。
那个男人没有喜悦,只有无尽的惊愕与惶恐,甚至还有愤怒。
他有娇妻稚子,妻子是有名有望的大户人家女儿,生下来的儿子白胖可爱,一家和睦美满——段衣寒在他眼里是一粒老鼠屎,要坏掉他的好名声,坏掉他阖家团圆。
她不安好心。
他凭什么要认他们?
怕她把事情闹大,南宫严给了她足够的钱财,让她带着孩子赶紧滚出儒风门,段衣寒抱着最后的希望,含着泪说:“孩子还没有起名字,你能不能……”
他怒目而视,面青如铁:“滚!赶紧滚!这不是我孩子,你别给脸不要脸,滚出去!”
她被粗暴地推搡出门。
没有时间伤心,怀里的小婴儿连哭声都是那么微弱,手脚都是冰冰凉的,像一只奄奄一息的猫儿,蜷缩在她怀里。
她唤他,他也就睁开一线漆黑的眼来,懵懵懂懂地望着她,一点都不顽皮,很乖,也很安静。
她忍着泪,抱他到了医馆。
医馆里的大夫吼她:“都说了多少次了,我们这里又不是济世堂,怎么可能白给你孩子看病?没钱就——”
她忙把南宫严施舍给她,打发给她的铜臭钱两掏出来,手忙脚乱的,生怕别人惊吓到她怀里的幼子。
她眼睛里闪着凄惶,不住地低头哈腰:“有钱的,大夫,有钱的。求求你们,行行好,救救我的孩子。你看,他、他还那么小……”
医馆也并非全无善心,只是头前被这女人磨得烦了,给小儿看病的膏方C_ào药又不便宜,所以才这样粗暴地拒绝她。既然这女人能付出足够钱两,他们的态度便又好了起来。
C_ào药,针灸。
病的太重,还得住在医馆里头。 墨燃的病情时好时坏,缠绵数月,才终于恢复了康健。而这个时候,段衣寒身上的银两也再不剩多少了。她谢过了大夫,抱着孩子离去。眼见着冬天快要到了,她怕幼子再冻坏,于是去裁了一件小袄,一床小被。
做完这些,钱财就都散尽了,她回不了湘潭。但段衣寒坐在废弃的柴房里,看着含着手指,咯咯朝着自己笑的小家伙,却觉得很开心,很平和。
她从来都是个知足的人。
“我该叫你什么好?”
小孩子咿咿呀呀的不会说话。
段衣寒生了一堆火,在火塘边抱着自己的孩子取暖,逗弄着他。
孩子笑,她就跟着笑。
火光一闪一闪地燃烧着,屋舍穷僻破旧,但因着这一捧火,她却觉得温暖极了,她揉着他的小脸,逗得他踢着小脚哈哈乐出声来。
她想了一会儿说:“要不,就叫你燃儿吧。”
墨燃吮着手指,眼睛乌溜溜地瞅着她。
段衣寒脸上似有一瞬落寞:“我不知道你该姓什么,你不能姓南宫,但也不能跟阿娘姓,阿娘这个姓是乐坊里的嬷娘给的,你跟着我,总有些怪……我只叫你燃儿吧,好不好?”
墨燃乐呵呵地砸吧手指,不点头也不摇头。
“小燃儿,等开ch.un了,咱们就回湘潭去。”段衣寒摸着他柔软的胎发,“娘会弹琵琶,还会跳舞。那里有个荀姑娘,她是娘的好姐妹,一定很喜欢你,你要乖,早点学会叫姨娘……唔,算了,她脾气可不好,你还是学会叫姐姐吧。见了面,一定要说荀姐姐好,这样才有糖果吃,知不知道?”
她握着他细软幼小的手指,温柔道。
“燃儿,再等等吧,冬天很快就过去了,等ch.un暖花开的时候,我们就回家。”
可是这个冬天,终究还是太长了些。
那一年是灾年,下修界鬼祟泛滥,临沂高筑城防,严禁寻常百姓进出,所以段衣寒没有办法离开。
她去一家店里做活,想赚些养家糊口的钱两。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知是谁向南宫严的妻子透露了丈夫的风流情史,总而言之,不久之后,段衣寒受聘的那家包子店将她赶出店门,毫无理由。
从此之后,段衣寒备受排挤,在临沂找不到糊口的营生,就只得携着幼子卖艺乞讨。好几次,她在街头柔婉清唱,而南宫严则怒马鲜衣,身后随从浩浩汤汤,自她面前走马经过。
他心虚,想躲着她。
其实他这么做毫无必要,段衣寒虽柔弱,却自有一番傲骨,她只是唱着湘潭的小曲,也不去看这个男人一眼,更不会当街朝昔r.ì的情郎哭喊,为他为何如此薄情寡信。
他其实根本不懂这个琵琶女有多矜傲。
“看她泪痕满面,衣虽褴褛容貌慈祥,陌路相逢不识面,对我凝眸为哪桩?”
有人经过她面前,信手丢给她一个铜板。
她便如当年风华绝代的乐仙娘子,低眸作福,柔声道:“多谢老爷心善。”
r.ì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下修界烽烟不休,临沂作壁上观,拒祟墙一直高高竖立着。
这一竖,就是五年。
墨燃五岁了。
有一天,南宫严与妻子吵了架,心中正烦,便东转西转,自西市逛过。那天天气晴好,他负着手,兴趣缺缺地望着一家家首饰铺子,糕点铺子。大榕树下还有对弈的老大爷。
临沂从来都是个福地,下修界死了多少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在这里,百年来都是歌舞升平的。
南宫严走过去看大爷们下棋。
他是常服出行,众人识不得他,他也就乐呵呵地在旁边指点高招,弄得那些大爷最后烦的厉害,赶他离开。
南宫严吃了瘪,心里不痛快,往前走了几步,又站在一棵大树下头,看枝丫上挂着的一只金丝绣鸟笼,笼子里绣眼鸟清脆啼鸣。
或许是yá-ng光太好了,令人心境舒朗,南宫严立在树下思忖着,忽然就想到了五年多以前,那个湘潭楼里柔婉温和的姑娘。
他偏着脑袋,逗着绣眼鸟,说:“嗳,会唱湘曲儿吗?”
绣眼鸟当然不会唱,兀自啾啾啼鸣。
南宫严便叹了口气,嘴里哼着多年前那首段衣寒在自己耳鬓边唱过无数次的小调。
忽听得身后嗓音清朗,有人在柔情似水地吟念:“野旷云低朔风寒,漫天冰雪封井栏。”嗓音如珠玉,璎珞叮咚。
他恍如隔世,蓦地回头。
因为一直刻意躲避,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她了,此时此刻,隔着熙熙攘攘的闹市,来来往往的人群,他却忽又看到了那个纤细温柔的女人——像这么多年来,在他不敢对发妻言说的梦里。
他又遇她。
段衣寒带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孩子,母子俩立在街边,她垂敛眼眸唱着昔r.ì众人千金难买的小曲,希望能讨得过路君子的怜悯,得一顿饭钱。
她轻轻唱道:“这大路山前小路山后,山前山后行人有千万……”
面前无数人来去,没有谁为她停留。
歌虽好听,终非实物,她自己要唱的,没谁愿意为她付钱。
“……别郎容易见郎难,遥望关河烟水寒。”忽然,一双融着金丝,嵌着翠玉的鞋履出现在她眼前,她听到有个男人在低声哼着她未哼完的曲子,“数尽飞鸿书不至,井台积泪待君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