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便瞥见了李之源打了个哈欠,谢宣怕他累着,便跟李恒说:“李伯伯车马劳顿,怕是也累了,如今时候尚早,想来怕是没用过早饭。碰巧这会儿后院开了第一围席,请李伯伯移步,用些吃的吧。”
李恒点头,道:“麻烦贤侄了。”
谢宣随意说了句:“哪里的话。”便转头吩咐李麽麽,“这位麽麽应该记得的,是父亲京中的挚友。还请麽麽替我带着李伯伯跟小源到后院入席。这一路风雪,着实不易,吩咐后厨做两份姜汤出来,给小源那份多加些红糖。”说完这句,谢宣后知后觉自己好像热情过度,便画蛇添足加了一句:“小孩子总归怕辣的。”
李麽麽是这府上的老人了,几年前李恒带着李之源过来的时候便打过照面,自然热心了些,笑着应下了。拉了李之源的手道:“小少爷跟麽麽去吃东西好不好?”
李之源把手从麽麽手中抽了出来,双手抓着自己爹爹的腿,乖乖点头。
谢宣把这些小动作看在眼里,只觉得小孩真是可爱,等到三人往外走了,又忽然叫了停:“麽麽,现在时候还早,入席的时候,麽麽带两个伶俐的丫头在我院子里收拾间客房出来。先放个火盆把屋子烘暖些,等着李伯伯他们用完饭了,好歇一歇。我房中有一盒蝶翠轩的点心未曾动过,待会儿顺便放到客房,让小源吃个零嘴儿。”
这话谢宣是考量了一番才说出来的,本想着初见,自己这样怕吓着了李恒父子,惹些猜忌,旁人也免不了有些闲言碎语。可是人都在跟前儿了,谢宣只想把他捧在手心了,干脆心一横。那些人要猜便猜,要说便说,反正谢宣打定主意要把人当弟弟疼爱的。
午时刚到,天上乌云俱散,接连一月没见过好日头的沧州,总算是露了晴。此时,清凉寺的元祖法师也携一众僧人到了。谢宣起身,与法师行了个礼,招呼了人带着一班人去后头吃素斋了。
丧葬定在酉时,客人都来的早,用过午饭,便是一刻不停各自找了搭子玩儿。这戏班子也是敬业,秉承着拿了钱就要吹够时间的念想,一下午这器乐声便没停过。李之源在后院睡着,谢宣怕这声音太吵,几次过去明示暗示让他们休息休息。可班主是个实打实的老实人,以为谢宣这是关心他们,说了句:“大少爷,您放心,我们这日日都练着,底子好着呢。谢老爷慈善,今日这场,我们定会给您吹的漂漂亮亮的。”说完手一扬,诸位乐师便是更加卖力。
都是收人钱财的,清凉寺的一众僧人见着戏班子如此卖力,元祖法师便没再示弱,带了众弟子开始咿咿呀呀唱经。
谢宣见状,无奈走了。
酉时,一众来客,皆聚在了灵堂前的小院中。谢卓在沧州的几位相识,作了个祭词,词曰:建安十九年,岁戊戍元月戊子初十,挚友祝之年,孙天永,白相生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故友谢卓老大人之灵曰:老大人生前耿直,刚正不阿,心怀若谷,常济人以点水,容人以励露,助人于危难。气若兰芷,润物无声。曾畅聊金戈铁马不惧,亦曾手书隽永之章,胡何一疾,不起之殃!呜呼哀哉!呜呼哀哉......(注2)
谢宣垂头听着那些人的祭文,心头并无他想。于他,谢父走了不是五日,而是十八年。如今,他也只得一愿,等到最后开棺那刻,再看一眼父亲的遗容。y-in阳先生让人开了棺,带着亲属绕着棺材走了一圈。谢刘氏便扶住棺材沿哭喊:“我的老爷啊,缘何你如此薄情,早早撒手去了,留我孤儿寡母,让我如何活的下去。你不如带了我一同去,黄泉路上,也有个伴儿啊......”家中亲戚都过来拉着谢刘氏,劝她千万节哀,为了谢鸿飞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
谢宣无意看这些,出去跟y-in阳先生说了句:“别误了时辰。”那先生自然知道意思,当下叫上自己的帮手,高呼一声:“时辰到,盖棺入殓。”
谢刘氏哭声愈大,撕心裂肺,y-in阳先生却是充耳不闻,带着人将那棺材板盖上,四周黄纸封了角,便启程入殓。
谢鸿飞手持引魂幡打头阵,其后是谢刘氏亲戚家的一个小女儿,沿路洒纸钱。谢宣端了谢卓的牌位走在第三位,刚出谢家大门,走了三步,谢宣便跪了下来,一叩首。众人皆叹:这谢家倒真是出了个孝子,三步一叩首的大礼,是多少年也未曾见过了。(注3)
谢宣这一通大礼,时间拖的便长了些,一行人回到谢府的时候已过了戌时。谢宣招呼着客人与帮工入席,忙完这些自己则坐到了李之源的旁边。
李之源年纪还小,这几日赶路本就没有休息好,今天再这么一折腾,更是没了精气神。此时入席,几乎快打瞌睡了,若不是他爹爹教养严格,此刻他怕是已经睡到桌子上了。谢宣看着身旁小孩儿一脸倦容,有些心疼,夹了一筷子虾到李之源碗里,悄悄在他耳边说道:“这是南方的河虾,新鲜的,好吃的很,你多吃两口,吃完哥哥就让人带你去休息好不好?”
李之源年纪小,但也知事了。来沧州的路上,父亲只告诉他是过来接一个疼他的哥哥,他对谢宣早就没了印象。可是今日,即使总共也没在一起多长时间,这哥哥对他好,他倒是真真感受到了。于是轻轻点头,说了声:“谢谢哥哥。”
谢宣揉揉他的脑袋,说了句:“小源真乖。”又给李之源夹了些好吃的,在李之源的碗里垒起了一座小山。看到李之源认真吃饭了,谢宣便又招呼了李麽麽,去李之源的床上放两个暖婆子,顺便准备些热水,等李之源吃完就把人带过去收拾收拾睡了。
李麽麽从未见过谢宣对何人如此上心,有些狐疑,不过见着谢宣难得的笑了,便忍下,答应了,总归少爷高兴,便是好事。
而李恒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只以为谢宣是记得小时候的事情,才对李之源亲近。只觉得他们两个亲近,他待会儿讨人的时候也容易点儿。
谢宣总共也没能吃上两口,伺候完李之源便起身,一桌桌敬酒,喝完又得将客人送出门去。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谢宣回头的时候,便见着李恒站在院中等他了。
谢宣心中明了李恒这是为了哪般,却还是做出一副礼貌的样子,走过去问了:“李伯伯可是有话要与侄儿说。”
李恒还是有些为难,左右徘徊两步,下了决心才问道:“你父亲生前寄与我一封书信,让我过来接你入京,与我同住,你可愿意?”
谢宣垂头不语。
李恒怕谢宣一个小孩儿会怕,便安抚道:“你放心,入京之后,就住李伯伯家里,日日跟李之源一起玩耍。功课你也无需担心,鹿鸣书院的夫子与我乃忘年之交,他定会尽心待你。你若是去了,李伯伯便是拿你当亲子相待,你与李之源的处境定不会相差半分,你,你可愿意?”
谢宣当然知道李恒会如何待他,上一世,他便知道的很清楚了。
“承蒙李伯伯厚爱,愿意收下我这个拖油瓶,侄儿哪里有不愿意的。”谢宣淡然道:“只不过父亲那封书信侄儿也看了,上面说了让李伯伯拿着信物向二娘换纹银千两做补贴,怕是要跟二娘说一声才好。”
第4章 托孤(四)
李恒于六日前收到谢卓的书信,信曰:言彬吾弟,自言彬高升就于礼部已逾五载,兄自问惭愧,往来书信不断,然则余一未曾入京相探,二则回信马虎,词不达意。时至今日,愚兄忽染恶疾,自恐年岁不久。吾弟应知,自你嫂嫂去了,吾心甚忧,日日恐她孤身困于幽独,然宣儿尚幼,兄断不能撇他独去......吾心之所向,望天再与我几年岁月蹉跎,待宣儿入仕,便死而无憾。许是菩萨念我心不诚,此际,愚兄怕已是支持不了几日。沧州慌乱,刘家野心渐长,愚兄一去,宣儿孤身一身怕是难有人照拂。回光返照之际,吾尝记四年,岁在甲午,弟携你家小子于兄院中小住几日,宣儿甚是欢喜。此油尽灯枯之际,兄请吾弟速来沧州接宣儿入京,与弟同住。兄不知能否有缘再见吾弟一眼,若彼时,兄已去,吾弟凭吾私印与刘氏换过纹银千两,全凭弟弟处置。万谢。兄谢卓。
李恒收到信的当日便去礼部递了条子,告了个长假,回去CaoCao跟自己的夫人交代了两句,让家丁准备了马车便走。一路忧心怕谢宣忘了自己,快到城门的时候,又回来接上了李之源。这信虽是挂了加急,到京城也是十日了,李恒多许了马夫一些赏钱,日夜兼程,就是盼望能够再见见谢卓。谁曾想,等他赶到谢府之时只见到了满屋子的白麻装饰。
李恒与谢卓交情颇深,谢卓临死之时将自己儿子托付给他,他自是没有怨言的。李恒只怕谢宣那孩子虽小,却颇有自己的考量,若是他不肯跟自己走,自己也是束手无策。好在谢宣还能记得他们,这一日与李之源也玩的好,才让他有了两分信心,问出这话来。不过他本以为谢宣对这封信的内容是不知晓的,谁知此时谢宣却是直接说出来了。
谢宣见他迟迟不语,知道他是有所思虑,便道:“父亲让人寄信的时候被我拦下了,偷看到的,李伯伯默要责怪。”
李恒松了口气,答道:“不碍事,你能答应与李伯伯同去,便是好的。李伯伯运气尚好,在礼部做了个小郎中,家业不算大,总算养你一个不嫌多的。至于那纹银千两,就不与你二娘为难了。”
“李伯伯慷慨,侄儿知晓。不过京都不比沧州,物价昂贵,若是让宣儿去吃白食,这宣儿是无论如何做不出的。”谢宣朝着李恒作个揖,“还请李伯伯耐心等等,明日爹爹与二娘的兄弟都要过来,趁着人齐,咱们要了银子便可上路,也不耽搁了李伯伯的差事。”
李恒与谢宣四年未见,只记得谢宣八岁时便是个有主意的人,却未曾想到不过四年能有这般大的长进。接人待物,说活言辞拿出去半点儿不比他这个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这么些年的小郎中差。转而又想,能练出这一番本事,这孩子这几年怕是在那刘家的打压下吃过不少亏的,莫名有些心疼。李恒应下,便同谢宣一道回了后院。
忙了这些日子,谢宣倒上床的时候已是疲惫不堪,本以为可以一夜酣眠,却怎敌旧事如梦让人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