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想他的话也对,是这么个道理。没办法,谁让我只有他了呢!
就算再不想拖累他,也得拖累他了。
一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
府里大门始终没有打开过,不时有下人,提了包袱,从角门出去。每每,管家都会亲自送到门口。那些提着包袱的人也都会走到阶下,回转身,跪下来,对着门里再磕几个头。……
我终日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只让小鱼把三餐端到门外,传令任何人不得进书房半步。
终于到了启程的日子。
临启程头一天的下午,吃过午饭,我让管家拿了我的拜贴去找庆王爷,请他过府说话。
这些天,听说皇上病了,被皇太后陪着,去了百里外的行宫修养。庆王爷又要主持朝政,又要忙我这事,所以这些天也不常过来跟我说话。即便匆匆来了,也只是在花厅里喝口茶,说两句宽心话,叮嘱了管家就走。
我临走之前找他,这最后的话,估计他不会没兴趣听。
管家去了没多久,墨玉青就骑着快马跑来了。
进了花厅,一边擦汗一边拿起茶杯跟我说:“王爷正跟北庭的使臣商量明天的日程。等一下就到,怕将军着急,让我先过来说一声。”
我轻笑,端起茶碗,“不忙,也没什么太要紧的事,”我有什么着急的,早都定了的事。我自己哭着喊着要走的,事到临头还能反悔不成?!
望着窗上飘忽的树影,难得的清闲“……墨小将军知道这次谁带兵么?” 送亲的队伍肯定有武官带队,我这也是没话找话,胡乱问的。其实我根本就不关心带兵的是谁,谁带队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无所谓。有道是:谁见过要被砍头的死囚,临上刑场了还挑拣押解狱卒的?!
墨玉青听我这一问,倒是很认真,咽下一大口水,眼睛满屋转着,最后定在我脸上:“是我!”
是你?!我一愣,半口水差点呛着。本是随便问问,不想正撞在刀尖上。最近这半年还真是够背的,没一件事是我能预料的。全都不在计划之内,总让我措手不及。……
看着眼前的墨玉青,我有点哭笑不得。
“将军,这差事是我自己讨的!” 墨玉青黑漆漆一双大眼看着我,一眨不眨,一派单纯善良。这人自幼在王府长大,被保护得很好,根本不知官场险恶,人言可畏,象极了年少的我。
我苦笑,“怎么讨了这么个苦差事啊!”真是的,这么尴尬的差事他爹也同意让他去,若是换了别人,躲还来不及。
“将军,是我自己想送送你,”他坦然回答,脸上严肃认真的表情,不象一个十七岁的王府小公子,引得我也不得不肃然。“我一直敬佩将军为人,更佩服将军的才略,本想跟着将军多长些本事,谁知……只怕以后,再见将军也难了。……”音尾已是黯然。
我的心猛地抖了抖,赶紧别开眼不去看他。
过了一会儿,墨玉青轻轻张口,犹犹豫豫的,“将军,……竹儿的事,……您别怨陛下,也别太难过了。……”终于是忍不住要劝解我,也许在他看来,我和陛下之间,是因为竹儿被杀的事才生了罅隙,无法弥补的。
我轻轻点头,接受他的好意。
一时无话,两个人都静坐着喝茶。
正沉默着,管家引了庆王爷大步进来。立时打破了沉默的气氛。
寒暄过后,墨玉青告辞而去。我领着王爷去书房说话。
第十八章
进了书房,王爷四处望了望,没说什么,脸上也没什么诧异之色,似乎感觉我的书房只是与以前略有些不同。
我有些惭愧,自己也笑笑,随口解释,“很久没打扫了,有些乱。”
其实这书房里岂止是“有些乱”,简直可以说是面目全非!
天上地下,到处都是碎纸,有贴在墙上的,有粘在书架上的,有挂在房顶上的,也有干脆摊在地下的,……大大小小各种尺寸形状,颜色质地的纸漫天飞舞凌乱不堪。……有的上面只写着几个斗大的字,有的上面密密麻麻画得乱七八糟。
放眼各处,粗粗细细的各类毛笔随处扔着、颜料墨汁洒得到处都是,斑斑驳驳,淋淋漓漓,错乱不堪。……知道的,这里是我风大将军府的书房,不知道的没准还以为误进了哪个江湖道士的捉妖迷魂阵呢。
王爷也了然。以我现在的心境,这不过是临死前的疯狂宣泄罢了。我没伤着自己,没把房子燃了,已经是- cao -行宽厚、教养高深了,还能要求我怎么样!
引他到书案前,屋里其它地方都乱糟糟的让人没法看,惟有桌案上倒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桌案正中间端端正正摆着一摞崭新的线装手稿。
拣起最上面一本,递给王爷。
王爷接在手里,封面上一个字也无。王爷看看我,一脸疑惑。
我不动声色,望着王爷手里的手稿,示意他翻开,“王爷看过就明白了。”
庆王爷小心地翻开封面往里看,他的目光,在第一页上驻留片刻,小心翻到第二页,一目十行,迅速浏览后,迅速翻过几页,目光一扫而过。不再按页浏览,一次几页,十几页地往后跳跃,双目炯炯,好象要吃了那书页,翻阅,再翻阅。
看完一册,轻放在一边。不等我说,立刻拿起下一册翻开来迅速浏览。看完下一册,轻轻放下,再拿一册。……
我站在一边不动,静静看他如饥民遇见施舍般粗咽狂吞。他一贯冷清的脸上,越来越显现出按耐不住的激动。最后,几乎是兴奋难以抑制的表情,连呼吸都紧促急迫。
轻轻勾起唇角,气定神闲微有得意。我就知道,他看了这些东西会兴奋的。
这是在我预料内的反应,不单这王爷,任何习武带兵的人看到了我写的东西,都会兴奋不已的,我早就知道!
我移步坐到桌案前的椅子里,提起笔,在旁边砚台里荡了荡。拿过第一册,在空白封页上端端正正地写上:《南朝用兵方略》。
这套方略就是我这一个月废寝忘食辛劳的成果,今天,终于全部校准完成。
许多人都说过,我的行草写得很漂亮,跟我的银枪一样,意法灵动,气宇超凡。这样的字配上这样地内容,连我自己看了,都觉得很满意。
这数册《南朝用兵方略》里面,按区域脉络,仔细地分析了南朝的各处地理人文环境,攻守用兵方法。详细地记述着各个地区,哪些城池要重点防御,哪些地方要勤加巡视。一旦起兵,如何运筹帷幄,怎样首尾相望。同时还有大量的地图加以佐证说明。图上山川道路,施朱布彩,画得十分工细,重点地方,旁边还有小楷注释。可谓详尽之极。我估计,连王爷也不曾见过这么详实全面的论述和这么讲究的军事地图。
这些都源自于我这些年搜集整理的资料和我自己的带兵笔记,以前这些资料都乱放着,不曾修订整理成册,所以也就没有人知道。其实这些东西早都在我脑子里,是清清楚楚地一本账。之前之所以没有集结成册写下来,主要是觉得没有必要。总觉得这南朝的天下是他的,而他是我的,有我在,他便不用担心这些。我只要把这些东西记在心里替他把仗打好,也就不会有什么问题,写不写都是一样。
直到这次战场被俘,我才猛然醒悟:世事难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当时躺在北庭的军帐里就后悔得不行,痛恨自己的懒惰,为什么没有把这些东西早早整理好。若是早写好了,就算我死了,也可以把这一笔经验留给他享用,总好过这样被我带进土里。
侥幸未死,这几个月来,一边养伤,我便一直在盘算着这个事情。
南朝是礼仪之邦,富庶之地,本不擅用兵,军事人才不多。所以,关于用兵方略的研究就格外重要,而这方面的著作,之前都是发生过战事的各地官员撰写的一些纪录。并没有一本通盘考虑,综合调度的章法。更何况,这套图册里还有许多是我多年带兵的心得,记述着许多适合南朝士兵习练的方法,以及我带着他们训练过的各路阵法要诀,以及在实战中的效果。详详细细分门别类地记录着,随时可以查找使用。
这些心得要义,对于一般人来讲,本是不传之秘。我之前领兵打仗,为众人讲解时,也是用到哪个讲哪个,并没有做系统完整的分析。而今我真的要走了,今后再管不了这里的事,再不能给众将分析讲解帮他们提高。也只能这样,将自己这些年的积累,倾囊而出,写点有用的东西留下来。多少算是尽些为人臣子的心意,也算是对自己这些年努力不辍的一次考评。
把笔放下,轻轻吹吹纸上墨迹,等它干透,心里一片清明。
旁边庆王爷也从刚才的震惊中醒了过来。正一脸欣喜地看着我。“天行可是要本王将这些手稿面呈皇上?”皇上定会降旨嘉奖。
我轻摇头,心里很无力,我一点都不想修庙立碑,彪炳青史,做什么你总把我想得那么辉煌。
“不必了,王爷掌管兵部,您留下做些参考也就是了。陛下那边倒不见得用得上。”我把手里的书稿摞到其它书稿的上面,推到王爷面前。
王爷看看书稿再看看我,用手小心地摸索着封面上我刚写的几个字。“天行有什么心愿尽管说,本王一定尽力!”生姜还真是老的辣,王爷到底是王爷,知道我不要封赏,就一定是另有所求。
我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看了看他手里的书册,再看了看王爷。我起身,绕过书案,走到王爷面前,掀起袍服跪倒在地。“王爷,天行有一件事想求王爷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