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来只有两条路。”韩朗接话,坐身将衣袍系好:“一条是我弃子,放他两人退隐。还有一条……,就是让流云绝了对你家贵人的念想。”
这一句话冰冷,并不亚于门外鹅毛飞雪三尺冰凌。
华容仰脸,打开折扇,在那殿前欢三字后面慢慢抬眼,道:“那请问王爷,要怎样……您才肯赐我家贵人第一条路?”
世人有句俗语,叫做憨人多福。
人民的智慧果然无敌,这句话一点没错。
任这一场风波如何卷天携地,华贵人却是没受一点波及,依旧的呆头呆脑嗓门如钟,认为自己和流云的行迹没曾曝露,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了京城。
“你确定韩朗转了- xing -,对我主子很好,好吃好喝地把他养在老宅?”
进京的时候他压低声线,一边说话一边饱嗝连天。
流云点了点头。
进京前他曾收到一封书信,是韩朗亲笔,约他在老宅一见。
行踪已经曝露,他已别无选择,所以也不告诉华贵,是生是死如今全听天意。
所以华贵至今仍是雀跃,在马车里向他展示夜行衣,唧唧歪歪:“你看我穿这身帅不帅?你放心,见到主子以后我会跟他要些银票,他不给我就抢,反正不能让我们后半辈子受穷。”
流云闻言点头,只好满腹心事地赔笑。
很快地,老宅到了,大白天日头朗照,院里也没有一个人看守,华贵是白白地置了一身夜行衣,于是骂骂咧咧进门。
院里的情形华贵很是熟悉,一张躺椅一块门板,上面分别晾着华容和银票。
晒完自己晒银票,这一向是华总受的独特爱好。
华贵上前,想不出该说啥,于是摇手,很是霹雳地喊了声:“喂!”
华容本来晒太阳睡得很香,结果被他这一声吓醒,好半天眼珠子都不能转动。
“我回来了主子。”华贵又继续大声,拿起他椅边的茶壶就是一气牛饮:“你想不想我!”
华容愣了下,慢吞吞翻眼珠:“我想你个球,没你在我身边呱噪,我少说能多活十年。”
华贵听后一笑,谄媚无限:“主子你能说话真好,声音也好听,这你还是得感激我。”
到现在为止,他还以为华容发声是受了自己垂死的刺激,以功臣自诩,美得不亦乐乎。
所以说,憨人有憨福,这句话一点不假。
华容于是将错就错,脸子沉下来,道:“这些天你死哪里去了,我花十两银子这么贵买你,你可倒好,连个招呼不打就人间蒸发!”
这一问问得好,华贵人得了机会,自然是添油加醋,描绘自己是如何英雄不屈,又如何智勇无敌,从敌人魔爪之下逃脱,然后千里迢迢来和主子辞别。
“主子,我对你,那可算仁义无双了吧……”长篇大调之后华贵继续笑,益发谄媚:“那主子对我……”
“好吧,你仁我义,你就跟你家流云走吧,赎身的银子我就不要了。”华容慷慨挥手。
华贵的脸立马绿了,眉毛蹙成个八字:“别人家嫁丫头还陪银子嫁妆呢,你个小气包子,留恁多银票干吗,糊窗户?!”
“那好,再加十两嫁妆。”
“我能跟丫头比吗?!哪个丫头象我,要看主子被男人压来压去,心灵受到这么大的摧残!”
“好,一百两。不能再加了,钱就是我的命,你再要就是要我的命!”
“哪有你这么做主子的!你家王爷富可敌国,你却这么小气,才给一百两!”
“又哪有你这么做奴才的,不跟主子依依惜别,却掐主子脖颈要钱!”
争到这里华贵就有点理亏,眨了眨眼睛,确实有些不舍。
“那好吧……,我们就……先依依惜别,然后再……要钱。”
到最后他道,吸吸鼻子,这才发现他家流云不见了。
“刚才你只管掐我脖子要钱,你家流云说去如厕,你也没听见。”躺椅上华容摇了摇扇子,慢慢眯眼:“你现在可以跟我依依惜别了,如果惜别的好,我就考虑再加点。反正那韩太傅现在被我捏在手心,我是吃穿不愁富贵等闲。”
雪霁初晴,韩朗的背影被阳光拉得老长。
流云低头,掠衣摆,在雪地上面缓缓跪低。
韩朗在原处冷声,并不回头:“事到如今,你是不是还没话跟我说?”
流云将头垂得更低,声音几不可闻:“属下来向王爷请辞,请王爷恩准我和华贵归隐。”
“你跟着我,封侯拜将指日可待,我悉心扶你助你,难道你就一点也不稀罕?!”
“还请王爷体谅人各有志。”流云的这声已经更低。
“大声点!你有胆做难道就没胆说!”
“还请王爷体谅人各有志!”流云霍然抬头,目光灼灼,虽然有愧但并无畏惧。
韩朗沉默,终于回身在雪地落坐,斜眼看他,许久才道:“那要是我不许呢?”
流云不语。
“你是不是想说,你的命本来就是我的,如我不许,就随我拿去?”
流云眼眶微热,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在雪地深深埋首。
微风扑面,十数年主仆相随的岁月在沉默里一寸寸游走。
“你走吧。”
到最后韩朗终于叹气,将手一抬:“记得以前在洛阳那个宅子么,我将那宅子赐你。愿你得偿大志,一辈子被你家贵人骑在头顶,做牛做马,哄他平安喜乐。”
流云一怔。
“我突然这么虚怀若谷,你不习惯是么?”韩朗又苦笑一声,拍拍屁股起身:“要不要我说句很俗的台词:在我没改变主意之前,赶紧走人!”
流云于是在他身后深深埋首:“愿王爷此后万事遂心,和华公子也能白首。”
“我和他?”韩朗大笑一声,顿步:“如今我要靠拿你家贵人要挟,才能换他好颜相向。不过你说的没错,互相伤害盘算,这也算种白首。”
“杯酒举天向明月,陪君醉笑三千场……”
到最后他竟然一甩衣袖,斜眼唱了句戏文,这才一声长笑离去。
华贵走了。
没人呱噪,院子果然安静。
华容在躺椅上躺了会,看太阳慢慢西斜,又看韩朗慢慢走近,一言不发。
韩朗于是叹了口气,问:“贵人走了,你是不是很心疼?”
华容但笑:“的确很心疼,他把我银票抢了个精光,还真不愧是杀猪的后代,有做强盗的底子。”
“他爹是个杀猪的?”
“没错。他家是开杀猪菜馆的,爹杀猪娘做菜,要不是碰上战乱,现在可也是少东,配你家流云绰绰有余。”
韩朗眯了眯眼:“那你说他爹要活着,见到他把流云领进门,会不会把流云剁了做杀猪菜?”
华容连忙点头。
风轻日斜,点头后两人相视而笑,难得的一派和煦。
华容有些倦累,整个人往躺椅里缩了缩,道:“今天我可不可以不进宫,过一晚轻快日子?”
韩朗不语,拿手指在他右脸打绕,最终起步离去。
老宅里只余华容一人,韩朗没有派人盯梢,于是那北风都透着清爽,一下下拍打华容脸颊,很快拍他睡着。
第四十三章
一觉醒来,外头已经入夜,华容缓缓睁眼,脚冻得有点木,缓了好一阵才有知觉。
过一会他立起身,搓了搓同样发木的手,这才出门朝西。
目的地是已经被烧焦的抚宁王府,有些远,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到。
看见林落音的那刻华容还是怔了下,无论如何是有些感触。
他上前,不发声,拿扇子敲了下林落音肩头。
林落音猛然回头,从讶异到惊喜再到怅然,脸上不知道流过多少种表情,这才吃吃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华容垂眼,将他宝贝扇子打开,迎风摇了摇,不再比手势,直接开口:“为谁风露立中宵,林将军却为什么大半夜站在这里装立柱,是不是为了黄帐之内,当今圣上赏你的那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