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了船舱,厅里只有一个王有站着,向我躬身道:“表叔老爷,正有些事等着,请去少爷房里说话。“
我跟着他到了启赭房门口,刚才那三五个家人正好从里面退出,启赭的声音从敞开的门缝中透出来道:“叔在门口?”
这话就是不用通禀的意思,我便推门而入,王有在我背后合上了房门。
启赭坐在桌边,搁下茶碗,在我要屈膝的时候道:“免礼。”
我谢了声恩,启赭又指向旁侧的椅子:“坐。”
我微一踌躇,便去坐了。启赭道:“为何皇叔到了这个时候,反倒更加谨慎了。”
我道:“越到了最后,越当谨慎些。”
启赭垂目不语。
片刻后,他方才又道:“朕,今晚便要回京了。”
我道:“皇上应当早些回京,一来朝中无君,大事难以决断。二则,皇上万金之躯,也不宜长久在民间。”
启赭道:“什么万金之躯,当日,若朕做不了这个皇帝,现在也就是个和启檀差不多的皇子,兴许也会四处挖挖古董,在府中赏赏玩器。”
我真心地道:“皇上绝不可能像玳王那么败钱。”
启赭挑眉看我,笑了一声:“这倒是。”笑敛在嘴角成了一丝,视线定向我眼中,“皇叔不恨朕?”
我道:“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草民明白。”
启赭又垂下眼:“你明白便好,那朕就让王有跟着你。”
启赭做事,一向滴水不漏,我道:“遵旨。”
启赭再看向我:“听这句话,你心里还是有怨气,你不怨也不可能。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可以和朕说。”
我道:“草民心里一直想的,今天都已经做了。别的没什么了。”
启赭嘴角的笑意又浮出来:“皇叔可真直白,朕真怕阿毓不肯跟朕回朝了。”
我道:“云大人是皇上的臣子,焉有不回朝的道理。”
告退离开厢房时,启赭忽然道:“皇叔。”
我回过身,但看他站着,望了望我,背转身,抬手道:“皇叔请行罢。”
我拉开门出去,一时间想起十来年前,启赭也曾这样喊过我。
那时候他刚登基,才没了爹的小孩子,穿着朝服一张小脸绷得铁紧,看谁都满眼戒备。曾有人往怀王府中送过刚断奶的小雪豹,据说拿生肉喂大可以带着打猎。那幼豹缩在笼子的一角不声不响地呆着,眼神就和当时的启赭一模一样。
双手捧着玉玺盖印时,手很稳。朝堂之上说平身,准奏时声音也很沉着。我每每去瞧他,他都在御书房,我进去时,桌案上却什么都没有,或是摆着些闲书。
我知道太后必定交待过他什么。同我说话时态度语气都板板正正的。
多谢皇叔来看朕。
朕身体很好,最近并没有什么事,皇叔不必费心挂念。
诸如此类云云。再也不像昔日老往怀王府里去时那样。
我偶尔故意带些稀奇的玩器去逗他,他起初也会忍不住往那东西上看,我便和以往一样奉上那样东西道,此物皇上可喜欢。
他会谦和地道:“多谢皇叔。”任我把东西放到案上,垂下的眼帘藏住戒备。
看着太后把好好一个孩子教成这样,我有些于心不忍,但也明白,当了皇帝,必然如此。
于是我就不怎么私下去看他,那些玩器也只任启檀启绯去挑。
但有一日,太后让我到内宫去说件事儿,我顺便去瞧了瞧启赭。难得他在寝宫,寝宫中却只有两三个服侍的人。
随侍宦官道,皇上这两日正在自省,太后命只需几个宫人服侍。
我方才想起,因为启赭平时有些挑嘴,便有谏官拿住这个上了道折子,谏言皇上日常用度太过奢靡。是听说启赭下诏自省,太后也降懿旨监督皇上自省来着。
我进了寝殿中,只见里面空荡荡的,玩器摆设全无,墙上挂的山河锦绣图换成了几幅清汤寡水的水墨字画,题着几首苦寒小诗。绣龙的帷幕变成了不知从哪里扒来的蓝不蓝紫不紫的布帘儿。好端端一个皇帝寝宫,整成了话本里的苦寒窑。
此时是夏天,龙床四柱挑着一挂旧帐,铺着一张草席,一个穿粗麻衫儿的苦孩子小脸蜡黄地恹恹坐在床沿,却是当今天子,我的皇侄。
宦官道,皇上这几天勤学政务,苦读书卷,鸡鸣起三更睡,每天只吃一顿饭,吃糠咽菜。说的时候拿袖子偷偷抹抹眼角,也不知道是感动得,还是替皇上苦得。
恹恹的启赭看到我,勉强振奋地道:“皇叔来看朕了,请坐。”我坐上铺着草席的椅子,看着他黄巴巴的脸,肝肺尖上一阵火起。太后那个蠢女人,还有那帮所谓忠臣党们,所谓矫枉过正,即是如此。就算要立好名声,至于这么折腾孩子做门面工夫么,连皇上都吃不饱住窑洞了,我朝谈何繁盛?
若按着我的脾气,立刻便想让人换了这套妆门面的摆设,命御厨做一顿好菜上来。可这里是皇帝寝宫,再看不惯我也是个臣。恰在此时,老天作美,乌云拢聚,天色陡暗,闷闷地打起雷。
启赭道:“天要下雨了,皇叔再坐坐吧。”
这其实是句赶人的话,我却道:“那臣就多谢皇上恩典了。”再看向沙漏,“时辰已不早,皇上该用晚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