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人的面容无半分相似,却在刹那间重合。乐羡鱼当年以血r_ou_骨骼卡住“太阿”剑,乐逾是如何做?
乐逾决然闭上双目。
无穷无尽的真气逆冲,沿注入乐逾体内的路径反弹,乐逾竟在他真气灌顶之时自断周身气脉,气脉一断,舒效尹输出的真气原路冲回他体内,舒效尹就如被自己全力一击!周身气脉贯通才能成为小宗师,乐逾自断全身气脉,就是自毁修为,自废武功,把自己打落到小宗师以下!
他豁出一条命,也只能伤舒效尹一丝一毫。北汉国师确实是宗师之中第一人,世间无敌,能与他为敌的只有他自己。
宗师对敌,最险的不是敌强我弱,纵是敌强我弱,若真不想死,总有办法逃脱保命。怕最怕修为在伯仲之间,相差毫厘,那就是不战到一方重伤一方身死就无法分出高下胜负。
舒效尹受自己重击,避无可避,苍黄二气自撞,他亲手创出的天地之“象”里天摇地动,二气狂飙消散,日月坠落,天地不复存在。乐逾与他还在露台之上,漫天飞雪碰到他四溢的宗师之气,雪本是朝下坠,竟变成反向天上激扬,在空中激起重重雪浪。
天阙的露台屋檐也被那真气绞碎,自乐逾与他立身处的地面与屋顶一直碎到依山而建的几根巨梁,巨梁摇晃,越摇越快,亭台楼阁发出不堪承受的声响,几案倒地,棋盘摔碎,棋子洒落,青铜灯架纷纷斜倒,灯油泼出,帷幔厚毯沾火就燃烧。
乐逾最后看他一眼,只见舒效尹手按胸膛,唇边染血,卷发覆盖面颊,在这摇摇欲坠的天阙之上低低自语,却听不清他所说的是什么,只见他衣摆溅油着火,却起身跌跌撞撞向天阙深处走去,转身前抬头看向乐逾,深深望入乐逾双眼,浅蓝色的双眸中映出熊熊火光,癫狂神色叫人不寒而栗。
乐逾抓住颀颀,飞奔上裂开大半,坠入深渊的露台,还剩两级台阶,放置铜鹤的一角也裂开,铜鹤坠落,乐逾纵身扑去,下落之中跃上鹤背。
生死在此一举,他自断气脉,又有重伤,再无力从这即将轰然倒塌的天阙脱身。更何况他才纵身跃上鹤背,天阙倒塌,山峰雪崩,一崩千里,数万斤冰雪将倒塌的天阙盖住,轰鸣巨响使乐逾双耳剧痛,暂时失聪。鹤背极大,纵是他身量高大,也足够卧倒,鹤颈更是粗如双臂合拢,他强自定下心神,曾看过屏风上机关图,图中便有铜鹤的构造,他扳开鹤颈上雕刻羽毛的铜片,cao纵铜鹤,那铜鹤一声高唳,双翼羽毛全数展开,亮翅逆风向上冲去。
他只看过片刻构造图像,不是全然清楚怎样cao纵铜鹤,只听耳畔风声凌厉,雪片如刀划破衣衫皮r_ou_,那铜鹤时上时下,犹如醉酒,不知碰到哪个机关,使铜鹤内传出接连数声高鸣,又因鸣叫也是机关碰撞,声音凄厉,数十里可闻。
在天阙峰下仰望的江湖人士只听空中凄厉鹤鸣,相顾惊骇,再抬头遥望,天阙倾颓塌陷,万丈雪崩,峰上如岩石般的巨冰裂开,滚落深渊,恰似玉山倒地再难扶,激起玉屑雪花无数。
而云端一只巨鹤酒醉似的奋力上飞,又陡然坠落一截,再展翅冲云霄,越飞越稳,唯见那鹤朝南方飞去,飞过他们头顶百丈,背上还有一个人!
那人散发携剑,是蓬莱岛主,蓬莱岛主挑战宗师竟没有死!难道……宗师之中第一人竟不敌他?观战的江湖中人都不知道天阙内发生了什么,只见一天一夜后,天阙毁去,不见宗师,而蓬莱岛主战尽玉龙三百万,又乘醉鹤归沧海。
同一日傍晚,楚宫之中,正当五月夏暮,殿中放置冰盘,侍女拉绳在冰山盘后缓缓打扇,冷雾与博山炉中清凉消暑的香雾同是淡淡白色,缭绕殿内。
顾三公子恭谨正坐,面前一张漆雕小几上放着银碗,碗内是御赐的莺桃蔗浆饮。取存冰捣碎,浇上蔗汁,以此冰镇莺桃,缓解暑热。这是宫中吃食,顾三能得赐,可见垂拱令多受天恩垂顾。
几缕烟雾之后,楚帝着玄色常服正坐。暑热时节,他仍不改常服的正色,只是遮蔽伤痕的丝带材质改为玄色绢纱,墨色下隐隐透出红痕,愈发显得发鬓眉眼与衣衫一色,肌肤又与双白玉佩一色,玄黑玉白对映,令人一见之下,暑意全消。
顾三面上含三分笑,他虽然眼力不好,却深知两点,一是即使这位楚帝陛下为求肃穆,只穿庄重的正色,也难改他丰姿冶丽;二是这位陛下即使不显露在外,尽力掩饰,这几日下来,他也必定暗自憔悴了。
乐逾与北汉国师一战,单论武功,乐逾凶多吉少。明鉴司广派使者在外监察这一战战况,至今没有传回消息。约战在昨日,北汉与南楚相隔千里,怎能一日内就有消息?萧尚醴明知这点,仍心中如焚,肠回百转,不知……那人如何,不知他……是生是死,这几日来竟是食不知味,寝不安枕。
他绝不会让情爱扰乱他处理国事,但攻越大计已定,终于可以放纵自己……在一时片刻之间反复想一想那人。
顾三心思玲珑,此时道:“陛下宽心,‘沧浪侯’吉人自有天相。”明知“沧浪侯”只是萧尚醴当时为堵人口舌所赐,乐逾一旦想起往事,抽身离去,这封号就不再存在。但他仍在萧尚醴面前如此称呼乐逾。
萧尚醴目光俯视,落在他身上,顾三若真谨小慎微,就不该道破萧尚醴此时在忧心乐逾。但他无意深究,连日来的疲倦涌上,萧尚醴起身道:“寡人乏了,顾卿可自行退下。”
侍女在他身前挽起帘幕,跟随他入后殿,顾三俯首送御驾离去。萧尚醴从不在白日昼眠,今日却破例凭几睡去。梦中是一片白雪山路,雪深足有一尺。南楚不曾有过这样的大雪,他穿着夏日常服站在雪中,前后茫茫都是雪与山,头顶也是茫茫的天,竟不由惘然,不知该向何处再行一步。
雪满山道,飞鸟绝迹,他远远看见山道尽头走来一个人,伟岸修长,布衣长剑,满肩霜雪,满鬓风霜,不必看面容,那身材那姿态已是他再熟悉不过的。
萧尚醴跌跌撞撞冲上去,险些跌倒,却被一双手臂抱住,扑入那人怀里。他胸膛坚实温热,嘴唇怜爱地隔额带吻萧尚醴额上伤痕,萧尚醴不禁鼻中一酸,再忍不住,咽喉里堵住一声都发不出,要咬牙流下泪水,却无泪可落,眼眶发热。
他紧紧抓住乐逾手臂,姿容端丽,艳光无限,十指纤长,指甲扣着他的布衣,勉强镇定问道:“你是活着,还是死了?你是梦中见我,还是……来与我诀别!”
一双手抚他后背,熟悉的男声在他耳边,乐逾道:“我若死了,你怎么办?”萧尚醴连日来强自抑制心绪,见到他时那些担忧惊惧才化作泪水,泪水却早已流干,此时色厉内荏,仍狠心道:“你若死了,寡人夷平蓬莱,易如反掌。”
却听一声低笑,乐逾将他打横抱起,虽是梦境,也不愿他单衣薄靴踩在雪地中。乐逾抱他前行,道:“若我不死,你又如何?”萧尚醴又是一怔,风雪之中,回肠九转,苦痛难言,一双美目中冷锋乍现,却轻轻道:“你没有死,你……要成为宗师,太上忘情吗?”
乐逾成为宗师,得到无垢之体,体内情蛊蛊虫会在淬炼筋骨的过程中死去,而成为宗师后,他自然将太上忘情,这一直是萧尚醴的心结。他此时说到心结,低垂眉眼,侧面犹如玉人,乐逾道:“我今生不会成为宗师。”之所以不成为宗师,固然是半为苍生,可余下一半却是为美人。
他不以为苍生摒弃宗师之道为荣,也不以为美人摒弃宗师之道为耻。乐逾在雪径中一步步前进,笑道:“你听我说,我一生爱美人,看过许多美人。你纵是绝色,看久了我也该腻了,不应该觉得再有什么。”
萧尚醴无法置信乐逾会对他说这些,只道是他脑子坏了,还是我耳朵坏了,在历经生死后对我说,他应当早就看惯了我?一时在乐逾怀抱中不语。却见乐逾双眼望他,面容深刻,英俊无比,眼中更有江海般的坦荡深情,道:“为何我看了你这么多年,还是觉得你美得不得了?看来即使我看尽天下数不清的美人,自诩多情,最终还是要败给你的好容颜。”
他爱美人,却只爱“你”这美人。萧尚醴胸中发烫,乐逾的言语入耳,一字一句,撞得心口鼓胀,直欲冲出些什么。被他抱在怀,每行一步,萧尚醴便碰上他的胸膛一下。那滚烫的热涌却又渐渐冷却,热血冻成冰,冻成利刺,刺入他胸口。他想与乐逾长相厮守,一日不见就痛苦难当。可他们一在江湖,一在宫廷,如何能长相厮守。
乐逾道:“我能舍弃宗师之道,你又能否舍弃帝位?”萧尚醴心中天人交战,他只愿能不管不顾说一声能,若是从前他还在权势与乐逾之间挣扎,这几日后也不会再挣扎。这几日里他无数次想过,若乐逾真被宗师杀死会怎样,每每想起,就胸中剧痛难忍,心被千百根刺戳穿,一刻不停。但他实在有不能离去的理由,萧尚醴明明说出口艰难,却强装平静,一一数道:“攻越大计才定,新征辟的官员尚未入朝……子侄辈年幼,不堪压制朝臣,兄弟中只剩庸碌之辈……”内忧外患,一国天子之位是他的职责,为这份职责,亲兄长死了,阿嫂也死了,在尽责以前,他又怎么能抛开一切,与心上人去世外做神仙眷侣。
乐逾道:“你需要多久?”萧尚醴不敢直言,终是低低道:“至少十年。”
乐逾却不对他发怒失望,只道:“那么就十年。我愿等你十年,十年后,你来蓬莱见我。”
十年如此漫长,萧尚醴一怔。整整十年,这十年间,江湖归江湖,朝堂归朝堂,他们远隔山海,不能轻易相见。
但玉熙殿内,蓬莱岛上,但使此情长在,此心不改,十年又有什么可惧。
他反手环住乐逾颈项,乐逾仍是抱着他前行,山中不见人,梦中更无他人,他们身后留下一行足印,渐行渐远,在这看不见尽头的雪境之内,萧尚醴依偎着他,直至梦境消散。南楚国君起身追出几步,启唇发声,想要挽留一句“逾郎”,出口前才发觉身在殿内,侍女与内监不知这位陛下为何梦中惊醒,跪伏一地。他眼前唯有帘幕被夏风拂起,宫苑广大,殿阁连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