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逾道:“小蛾年纪太小,多半不爱这苦味。”林宣轻笑道:“岛主这话有趣,难道人不小了就爱吃苦了吗?”
乐逾撑头看他与辜薪池,道:“相思最苦,但有一个人可以思难道不是乐?用情也苦,然能对一个人用情难道不是幸?”
林宣道:“这样说来,又确实如此了。”几人饮酒谈天,侍从不断上菜,佐酒菜是金银盘中铺开的鱼脍。以菊花垫底,鱼有四五种,酱也有四五种。周天子宫廷之中食鱼脍讲究“春用葱,秋用芥”,除芥酱外,更有虾米制成的虾酱,味道极为鲜美。更有一道名菜金齑玉脍,盛在玉盘之中,鱼脍洁白细腻,如凝冻的羊脂,与玉一色,酱膏金黄。此酱由蒜、姜、橘、白梅、栗、粳米、盐、醋八味制成,又称八和酱。
此外还有雪蟹羹,丝丝蟹r_ou_白如雪,极是香甜。兕觥尽欢,又谈起时事。时事莫过于南楚攻越,林宣道:“人言楚帝酷烈,楚帝对外事与朝臣对江湖固然手段酷烈,对庶民却意外的宽和。此番攻越,竟不曾向百姓多征赋税。”自周室式微以来,诸侯之中好战者必亡,梁国、魏国、燕国都是前车之鉴。如今也有人暗指楚帝穷兵黩武,轻易攻越,纵使一时得势也不常久。却不曾察觉之前诸国因战而亡,是因为为战事向百姓数倍强征赋税。
辜薪池道:“楚帝要以战养战,做的无本生意,西越求和时奉上的金帛充作这次军费,攻下越国再掠夺一番,日后……攻吴的军费也有了一半。若这算盘能打成,南楚攻克一国,就更强盛一层。”
第94章
乐逾饮酒到酣畅,只听他二人说话。林宣笑道:“先生言下之意,是南楚此次攻越有可能不能成?”辜薪池道:“军中被骠骑将军吕洪把持,三十年来不曾出第二个能独当一面的大将,身居高位者都是逢迎吕洪的庸才。可见这位吕骠骑气量不大,不能容人胜过他。楚帝一意抬举那位方龙襄,就是为与吕骠骑分庭抗礼。为帝者谋国,为将者谋身,楚帝谋国朝大事,吕洪却只筹谋自身。为保自身名位,他哪能容方寿年轻易建功?”
外人只当吕洪之败在居功自傲,不敬天子,辜薪池却看到自吕洪占大将军位以来南楚再无将才。乐逾拈牙箸一敲酒杯,对辜薪池道:“还有一件事,却是你也想漏了的。”
辜薪池道:“哦?”乐逾道:“天下宗师尽丧,‘宗师之约’已不存,从此宗师可以涉入各国战事。小宗师中第一人在北汉,她五年内必登宗师之位,到那时北汉与中原定有一场大战。若是没有这场大战,吕洪或许还能再留;但要与北汉一战,吕洪嫉贤妒能,以致南楚再无将才,就绝不能容。攻越攻吴也是同理——”乐逾信手拈来,道:“越王昏聩,吴帝能将胞妹送出和亲,一来薄恩寡义,二来才具寻常。”萧尚醴看似寡情,但别说胞妹,即使是名下并无边陲重地与秦州军的异母妹,他也断然不会将她送出和亲。他在此时语声低沉醇厚,竟有几分纵容,道:“依他的x_ing情,不把西越东吴握在自己手里,只怕夜里都睡不着。”
辜薪池却道,乐逾这一席话对楚帝所知甚深,且暗藏亲密。此处只有他与乐逾和林宣,辜薪池话锋一转,道:“阿逾,我尚未问过你,你与楚帝……”
他神色微现忧虑,乐逾曾被软禁楚宫之中,他知道乐逾救过楚帝,又因他的姐姐……与楚帝几番往来。他与辜浣是姐弟至亲,却也因是至亲,辜浣远去南楚,便犹如舍弃了这个弟弟,至亲二字有多重,姐弟之间裂痕就有多深。他以往身体不佳,乐逾不会在他面前提辜浣,自然不会多提萧尚醴。及至辜浣身死,萧尚醴默许她的骨灰被送回蓬莱,葬于林中,时值五月,辜薪池冒雨去看了几次。据林宣说,一去半日,撑伞伫立雨中,在埋葬处只淡淡说几句话,回来后却几乎大病一场。
乐逾放下酒杯,正色道:“薪池,我与楚帝有一个约定。”这约定想必是厮守余生之约。没想到他要厮守却生别离的人是楚帝。辜薪池皱眉道:“若……楚帝不能履约?”乐逾道:“我就当不曾有过这约定。”又道:“若十年后,他践诺而来?”
辜薪池听林宣忍笑,人还不曾来,岛主已在担心他被人记仇。辜薪池道:“你且放心。”与蓬莱有怨的是“楚帝”,萧尚醴若不是楚帝,他不必对蓬莱与江湖下手;无论谁是楚帝,都会对蓬莱对江湖下手。若楚帝能舍弃帝位,他就只是与蓬莱无仇无怨的萧尚醴,是乐逾心头所爱,辜薪池又如何会为难乐逾的心上人。
他与乐逾总角之交,自相识以来,都有生死一线的时候。但在生死一线时,思及有这位朋友,可寄身后诸事,可托六尺孤儿,再是面临困境也能心胸开朗,如履平地。
辜薪池只觉眼前一花,他们本来在布毯上凭几席地而坐,却见乐逾起身上前,在他面前单膝跪立,倚上前一手挑起他的下巴,又在脸颊上摸了一把,道:“我的好薪池,早知道你这样为我着想,我就该近水楼台,免得便宜了那小子。”
辜薪池与他玩闹惯了,不计较他脱略行迹,道:“承蒙错爱,愧不敢当。”林宣却看看辜薪池,又看看乐逾,忍俊道:“岛主,‘那小子’还没走呢。”
九月八日,垂拱令顾伐柯呈上一物。如今江湖渐定,垂拱司要涉入朝政,监察朝臣,顾三在垂拱司平定江湖时就只隐于幕后谋划,现在更是鲜少出面,垂拱司内渐渐以明鉴使苏辞为首。
今次却是有一件东西夹在蓬莱岛赠春雨阁的来往贺礼中,顾三一望既知是赠给谁,便立即呈交入宫。
那物收在一掌大小的木盒中,萧尚醴开启木盒,就见一只两指宽长的香囊。朱色锦缎的茱萸囊上也饰以茱萸花纹,碧叶用薄片碧玉雕成,叶脉细腻。茱萸若是以红丝绣成,未免不显,便以红珊瑚琢成,缝缀在枝干上,虽只有豆粒大小,却色泽浓郁,殷红如血,光下看去如一滴血珠,直欲滚动。绝无一星白点,是取大珊瑚主干上最好的几处,毫不吝惜工本。背面则在方寸之间,绣出海上仙岛,楼阁掩在云雾中。
香囊朱红,丝络是暗蓝碧绿双色的攒心梅花络子,系在手臂上却不靠络子连着丝带,而是连着一串红珊瑚手钏。黄金为底,上嵌方片雕刻的血珊瑚。萧尚醴将香囊打开,内里除干茱萸外,还有一张纸条,是乐逾的字体,为美人收敛一笔狂肆的Cao书,写潇洒的行楷,乐逾尚且不知他与儿子一个套路,道是:“‘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临别曾握佳人手,料佳人近来多消瘦。”
臂围比腰围更隐蔽,腰围尚可估量,臂围却是仅有手掌托过手臂,细细丈量才知。萧尚醴将那手钏套上,不差分毫。他的臂围乐逾竟一直记得,更知他近日忧心战事,难免消瘦,连他消瘦多少都能估出,一丝不错。他心中一酸一软,只觉满心思念翻天覆地,压倒神智,怔怔念道:“逾郎。”却并未动唇。
忽听得刘寺道:“陛下,急报!”打扰萧尚醴的情思,他神色陡然一厉,却见苏辞顶着他的冷眼入内,恭谨见礼,禀道:“陛下,收到密报,副将违逆军令,龙襄将军初战不利,已上书请罪,请罪书明晨就将送抵。”
方寿年初战即败不甚出奇,萧尚醴袖中的手指仍握着香囊,却已看完密报,神色发冷。方寿年上书请罪,明晨九月初九大朝,定然要将战报赐朝臣传阅,届时满朝众口一词,请他处置方寿年,即刻改用骠骑将军吕洪攻越。
次日大朝,朝臣毕至,大将军吕洪举动之间殊为自得,显然在等方寿年兵败请罪的奏疏。萧尚醴目光落在他头顶,眼中就是一寒。
今日重九,国君临朝之前需先祭宗庙,因此衣冠比每月初一、十五,即朔日、望日更隆重,用衮冕服,玄衣纁裳,九章图纹,九琪白玉旒冕,冕上饰金,遮蔽君王伤痕的额带上也饰金玉,佩剑,佩双白玉,佩绶,连足上的舄都以黄金为饰。
待到奏疏送到,吕洪跃跃欲试,只待他拆封阅过昭示群臣,就可以大肆攻讦方寿年,迫使国君换将。那奏疏呈上,其中必然是硝烟中泣血写就的请罪之辞,奏疏在萧尚醴手里,朝堂上一片阒寂,却听萧尚醴道:“取火烛来。”
刘寺立即高举烛台,跪在萧尚醴足边送上,却见天子将奏疏送到火上,径直点燃,将那军国大事付之一炬!众人只觉心从口中惊出,只听配饰碰击之声,吕洪竟遏制不住霍然起身上前半步,目眦欲裂。骤然抬头,得以与萧尚醴对视,那弱冠国君双目如两点寒星,刺得吕洪毛骨悚然,这才硬生生止步低头。
萧尚醴转动手腕,令那奏疏被燃烧过半才落地,刘寺早已额头及地不敢细看,却听萧尚醴道:“进言换将者,皆如此疏。”竟有不怒自威之势,又对信使道:“告诉龙襄将军,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该知道如何做,寡人不要他的请罪,不要他的身家x_ing命,寡人要他的捷报。”
朝会后,因是重九,萧尚醴理事后到皇后的延庆宫。淑妃高氏的披香殿中,却有一个侍女匆匆走入,高嬿宛放下刺绣,让那侍女顾盼左右才说出今日朝堂上之事,高嬿宛思虑半晌,蹙眉叹道:“竟敢直视陛下?论罪这可是大不敬……大将军好糊涂,吕家妹妹在宫中只怕无法自处了……”心下却喜,暗道:阿爷说的果然一点不错,吕家迟早坏了事——最好能株连吕灵蝉那贱婢。
延庆宫内,也是一个侍女来报,附耳在皇后耳边,田弥弥拈子一笑,聂飞鸾神色微动,道:“是……披香殿?”田弥弥握了握她的手,道:“她太沉不住气。好姐姐先歇息一会,我也要迎驾了。”
萧尚醴与她用膳后又下棋,言及萧酬与萧醍二子,田弥弥笑道:“当日陛下对他们提的旧厨新厨之事,终于要有个了结了。”
萧尚醴道:“当日醍儿所言不错。”萧醍所言“事情未发就先处置旧厨子,说出去旁人听了,还以为主人家不念旧情”,确实是他的考量。萧尚醴不能落一个苛待功臣的罪名,只能让吕洪自取灭亡。如今他当朝失仪,时候已到。一声脆响,棋台上雪白手指落下一枚黑子,萧尚醴朱唇轻启,道:“方寿年最好知道该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