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老师也咬牙再躬身道:“请萧陛下恕罪。”萧尚醴与那三王子目光相对,这北汉三王子年约二十五六,身材高挑英伟,卷发同样以金环束住,眉尾如匕首,深目挺鼻,英俊却轻浮。银蓝袍服,领口与窄袖袖口都是一圈白狐裘毛,愈发显出肤色如蜜,腰间以金带束紧,在左侧垂下一截带金流苏的腰带。三王子眼中精光一闪,又满不在乎地笑起来,贪婪地盯着萧尚醴看。竟还深深呼息,仿佛要借此嗅到楚帝熏香。被老师拉倒一步,这才随意拱手行了个不伦不类的汉礼。
萧尚醴神色不动,道:“无罪,教化八方本就是中原之德。”又道:“王子既然不谙礼仪,又旅途劳累,就留在此地休憩,不必随祭了。”
楚帝与皇后徒步而上,身旁礼官鸣玉钟,每一声清鸣才行一步,行数百步才有登山的蒲车。吴帝跟随在后,却越行越惴惴不安。楚帝与皇后登蒲车,便是封九嶷山之礼启始。他密令之中嘱咐了“切切,切切,不可使楚帝封禅启始”,三万军队应在登车之前围困九嶷,应该在此时之前就到了!
但为何此时还未到?难不成——其中出了什么变故?
眼见蒲车在望,蒲车既是以蒲Cao包裹车轮的车乘,帝王封禅,以蒲Cao包裹车轮,不压伤路旁Cao木,以示仁德。而蒲车周围的卫士,却赫然穿着……东吴军服?
吴帝只觉眼前一花,定睛再看,哪里是东吴服饰,分明是与东吴军服相似的秦州军服。他顿时骇然,倒退一步,一个举动不慎,诸侯衮冕服上的珠玉就遽然碰撞,发出响声。却听田弥弥轻声道:“兄长今日心神不宁,不知是在等什么?然而无论是什么,兄长须知,你等的事不会发生,人不会来。”
吴帝狂怒道:“秦州军守土有责,绝不出秦州,你竟为助他,让秦州军出秦州?”他与南楚朝中人互通消息,核实南楚确实不曾出兵,这才调动人马围九嶷,不想消息竟早已泄露,在吴国三万人马即将出边境时,与吴国相邻的秦州军三十年不出秦州,如今竟出军阻截吴军。秦州士马,天下闻名。天下人知道秦州军队勇悍,也根深蒂固认定这秦州军队是守土之军,只会抗击北汉,绝不会离开秦州主动攻击中原军队。
他看着田弥弥,目眦欲裂,第一次仔细看向这胞妹,却见这分别五年的胞妹再不是当日离国时的模样。她是东吴公主,更是秦州军之主,南楚皇后。田弥弥笑道:“此事封禅之后本宫自会向兄长说明,只要兄长不轻举妄动,本宫保兄长此行安然无恙。”
田睦怒视她道:“你!”又怒视萧尚醴:“你们!”萧尚醴看向蒲车,平静道:“劳烦吴帝为寡人驾车。”
此乃奇耻大辱,在秦州秘营十二骑环伺下,田睦却不得不屈从。封禅大典上,吴帝为楚帝驾车,就是在天地之前昭告楚吴的君臣尊卑。
田睦此时想明,若自己不先调兵,则田弥弥没有理由让秦州军擅离秦州,自己也不会为情势所逼,屈于楚帝之下。今日驾车之后,南楚虽不能兴兵吞东吴,但东吴再不能与南楚争霸,迟早臣服于楚。楚帝真正成为中原共主,天命之子。
他虽明知这一切,却不能违逆,唯有迟缓走上车前。他无需亲自驾车,自有侍从在旁取过缰绳驱使骏马。天子八骏,那八匹骏马一色乌黑,神骏无比,稍一驱动,就拉动车乘。
自车道到封坛,两侧臣仆已经列齐,随行的臣仆也都站定不再步行趋从。九嶷山上,风息雪停,火把不再被风雪吹动,白日之中火光笔直向上,熊熊燃烧。众人只见吴帝屈身为陛下驾车,百丈长的车道旁列正的军士按剑下拜,官吏也拜,唯有一驾黑底红纹的蒲车拉动帝后向山顶与天相接的高处行去。
车驾犹如在云下行走,马首触及白云。九嶷山高万丈,那北汉王子在半山处眯眼仰首望去,只见蒲车小如虫孑,却能看出驾车的人穿的是诸侯服饰——吴帝竟被迫为楚帝驾车?
他目中幽深,却舔唇笑道:“老师,你相不相信,隔了这么远,南楚皇帝小成一个针尖,我都能感觉到他是个美人。他穿的那个,叫什么衣服,中原人说‘布衣荆钗,不掩国色’,是不是这个意思?要是他有个女儿或者妹妹,我倒是很想抢回去做我的侧妃,享一享天大的艳福。”
王子的老师厄修一眉头紧皱,万幸王子说的是北汉语,更万幸此地已没有鸿胪寺官吏停留。他压低声音道:“三殿下,收起你爱好美人的毛病!国师已经归天了,失去国师大人的庇护,大殿下和二殿下就像狼与鹰,你既然自请进入中原,我还以为你会结好南楚皇帝和东吴皇帝。南楚皇帝并不喜欢人这样对待他的外貌,你这样冒犯南楚皇帝,会为自己惹来祸端的!”
三王子瑶昆却不以为然地笑着,道:“老师,我‘喜好美人的毛病’刚刚救了我的命,要不是我先轻薄他,他很有可能典礼后就要找借口杀了我。”他厌烦中原人凡事都要名正言顺那一套,但那一套也能为他提供援助。那个南楚的美人皇帝与他对视之时,分明动了杀机——北汉大王子和二王子争位的局面,虽然没有证据,但很可能是南楚的人有份煽风点火弄出来的。他能自请入中原观礼,躲开大王子二王子相争,已经让南楚皇帝忌惮。
若不是这回自己抢先做出放浪之态,南楚皇帝再杀自己就让人议论他是为了颜面破坏邦交,自己只怕没有那么容易过这一关。三王子棕色的眼睛里转过几道光,想起了另一个真正刻在他心上的美人。瑶昆嗤道:“南楚皇帝虽然美,却是有自知之明的美人,美人一旦自知,就会把美貌当成刀来用。轻则倾人城,重则倾人国,这样的美人是祸水,沾上了不是倾国倾城就是倾家荡产,我是绝对不会动心的。美人,还是不自知的好。”
而此时万丈山巅,云中s-hi润的雾气沾s-hi骏马颈毛,车驾停下,祭坛在百级台阶之上,至高之处,只有帝后二人能登上祭坛,向苍天报功祈愿,俯瞰众人。
田弥弥与萧尚醴并行,在阶梯尽头,走上高五丈的石祭坛。云在身边,天在触手可及处,虽然拥着厚裘,却都感觉寒冷。那高处的寒冷浸入毛骨肌理,一直冷到心底。
祭坛上有祭品与酒,帝后不言不语,取酒敬祭,然后下拜。萧尚醴道:“今日一幕,恰似昔日定约之时。”
更夜园一役,也是田弥弥率秦州秘营十二骑奔袭,歃血为盟,结下宾主之谊,从此萧尚醴得秦州与东吴相助。再想往事,恍如隔世,田弥弥道:“臣妾谢陛下,不曾违约。”
萧尚醴道:“皇后亦不曾背信。”大婚之日,这对帝后议定,若南楚与东吴为敌,秦州将助南楚。田弥弥这数年来在南楚宫廷中从未放弃过与东吴的联系,陪伴延秦长公主的东吴贵女回到东吴后各自嫁人,也都保持与公主的来往。为她在东吴朝野内传扬美名,又令侍女每年入吴,携带厚礼,分发宫人,为她在吴宫中广施恩义。
此外还有暗中接纳东吴朝臣的密信……北汉两位王子争位,也有她和萧尚醴推波助澜之功。萧尚醴授意南楚使臣示好于大王子,她促使东吴使臣示好于二王子,暗示两位王子若要争位有楚吴两国在背后支持,这才让北汉汗王死后的争位之乱愈演愈烈。
萧尚醴道:“礼官对寡人说,皇后祭服不应有剑,古来没有皇后佩剑的礼法。寡人告诉他,皇后不仅是后宫之主,更是秦州之主,秦州士马尚且惟你马首是瞻,又如何在祭服上佩不得一柄剑?”
田弥弥不知该说什么,却见萧尚醴望着她,目光转冷,道:“寡人在与你成婚之初就想过如何吞吴,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和你生一个孩子,这孩子固然会让你的兄长兴起借此子占有大楚的妄想,也可以让寡人效仿父皇,在吴国炮制一场暴乱,使吴国宗室中男子尽丧,然后将此子改姓为田,堂而皇之继承田氏江山。赚得东吴在手,不费吹灰之力。”
田弥弥双手微颤,却立即止住。她与萧尚醴大婚之前就有约定,只有夫妻之名、君臣之实,而无夫妻之实。但若萧尚醴就是要勉强她,这约定不过虚言而已。她平生最畏惧之事就是步上母亲后尘,被囚困于深宫之中,为从未爱过的男人生儿育女。可纵使后来有秦州之地、七万雄师,只要她一天是帝王家的女儿,就一天无法自保。
萧尚醴所说的她设想过,但唯一的赌注就是她有看人的眼光。若她看错萧尚醴,就是她识人不清。如今在封山之时,天幕之下,萧尚醴与她实言大婚之初这样考量过,她从容道:“陛下为何没有这么做?”
萧尚醴知她心意,道:“当然不是因为约定。若是违反约定,能兵不血刃吞下东吴,寡人不介意做废弃诺言之人。”他忽然一笑,那一笑中竟有嘲讽之意,用醴酒祭过天,又再斟一盏,道:“北汉国势与日俱增,中原却不见明君英主。当世之雄,唯寡人与你。中原雄主已少,寡人岂可再折辱一人?”
那一盏酒敬向田弥弥,她接下酒爵,顷刻之间泪盈于睫,泪水在睫端,却不曾落下,她与萧尚醴都是不会哭泣的人了。在这至高无上之处,雪虽停了,却有细碎冰片飘摇而下,不多时这两人玄色裘衣肩头都凝着白霜。楚帝对她有惜——这惜却不是怜惜弱女的惜,而是当世雄主的惺惺相惜,所以纵是能借此吞下东吴,也不愿折辱她。
她与萧尚醴郑重饮下一爵酒,并肩立在高处,良久无言,萧尚醴转身将走,她却道:“陛下留步。”
萧尚醴止步却没有回头,眼前只有山巅的白云,白云与白日之下的中原,尽是他的领土。却听田弥弥舍弃“臣妾”自称,道:“陛下记得当年更夜园一役,又可否记得陛下初为太子时围锦京留蓬莱岛主,我对陛下说过,陛下终究称孤道寡了起来。我其实不愿见陛下称孤道寡,一旦称孤道寡,就只能做孤家寡人。——陛下今日封九嶷祭天,不出五年,就可真正成就中原共主的霸业,恕我放肆,在此问陛下一句,纵得功业如斯,陛下心中此刻,当真开怀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