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之道,“江南潮s-hi,想来京畿的那几万凉人也不甚习惯罢。”
“可不。”宇文隆来了精神,“他们抱怨连天,我哥也听不进去。我们凉人历来在Cao原牧马放牛,他偏要大家伙学农耕种地。江南的凉人就算想骑马也找不到地方。不小心骑马踏坏了青苗便是重罪,轻则打板子,重则砍头。这是什么道理?”
陈望之道,“两国风俗迥异,一朝一夕间改弦易辙确非易事。”
“压根就不该改。凉人回龙城故地去,齐人依旧在江南。咱们相安无事,这不是最好么?”宇文隆与陈望之四目相对,“我知道,肃王你恨我哥。他霸占你的皇位,还霸占了你——”
“我的皇位?”陈望之摇摇头,“我就是个万人唾骂的残废,这皇位从来就不是我的。”
“你兄弟都死光了,可不就是你的。”宇文隆又道,“再者,你难道不想让狸奴认祖归宗,做下一任的国君么?”
陈望之一凛,“这……”
“我这人没什么大志向,就想带着我们凉人回龙城去。江南我不要,你自己做皇帝也好,让小猫崽子当皇帝也好,随你。”宇文隆目光灼灼,“就以江水为界,怎么样?”
狐狸终究要露出尾巴。齐国先前的国境在河水以北,以江水为界,国土损失一半。陈望之沉默不语,宇文隆道,“你想想,要是不乐意,咱们再商量。”
再商量?不从的话,这条命今晚估计就要保不住了。云州天寒地冻,他陈望之体弱,伤风致死,亦是顺理成章。陈望之道,“今非昔比,我虽有心,怎奈受伤多年,又被宇文彻摧残,自顾尚且不暇,江水河水,又有什么分别?我就想保住我一家上下。只是……”
宇文隆道,“肃王有什么想法,直说无妨。”
陈望之压低声音,“我们怎样才能——”
宇文隆高深莫测道,“我想了个法子,得请肃王来帮个忙。”
陈望之道,“请讲。”
落日残霞,孤鸿影尽。
宇文彻独自坐在太液池边,满池残荷枯叶,在西风中瑟瑟抖动。他出了会神,对立在身后的秦弗道,“程清是在这投水自尽的?”
秦弗一愣,躬身道,“这个……好像是在这附近罢,就、就其实臣也不清楚。听说他跳下去了,也没扑腾,不多时便浮上来,死了。”
宇文彻道,“他为何自尽,你知道么?”
秦弗赔笑道,“这臣哪能知道?肯定是得罪了贵人。”
宇文彻道,“这太液池景色很美,却不知多少孤魂野鬼在此徘徊。”
秦弗道,“什么孤魂野鬼,见了君上,也吓得跑了。”
宇文彻探身摘了支枯萎的荷叶,玩了片刻,丢进池中。眼见着那荷叶被水流送到远处,忽然道,“万寿宫的那窝燕子,可飞走了?”
秦弗道,“这都往十月里数了……肯定飞走了。等到来年春天,还会飞回来。”
宇文彻道,“但愿如此。”转身朝紫极殿的方向走去。秦弗跟在后面,轻声道,“君上!这就到用晚膳的时辰了——”
“我去瞧瞧太子,晚膳么,等夜里再说罢。”
狸奴站在围栏中,两只小手紧紧抓着栏杆。听到熟悉的步伐声,他咧开小嘴笑个不停,咿咿呀呀地叫出声来。
宇文彻捏了捏儿子圆润的脸蛋,“叫父皇。”
狸奴啊啊大叫,宇文彻将他一把抱进怀里,托着转了几圈。他将r-u娘宫人悉数遣出,自己抱着狸奴逗弄,狸奴两脚蹬着他的膝盖,小小的身体扭来扭去,好像要竭力站起。
“叫父皇。”宇文彻喃喃,“叫我。”
“啊。”狸奴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啊——啊!”
“他太小了。”沮渠明月的声音怯怯响了起来,“他还不会说话。”
宇文彻道,“是么。”
沮渠明月道,“君上,你为什么看起来不高兴?”
“朕看起来不高兴么?”宇文彻抚平狸奴的头发,“朕没有不高兴,也没有高兴。”
沮渠明月道,“那就是心里空荡荡的。”
“可能罢。”宇文彻向她一笑,“朕在想事情,可是想来想去,脑子里什么也留不下。朕想平心静气,可心里又像点了把火,静不下来。”
狸奴脖颈中挂着一枚金蝉,他抓住那金蝉,用力拽了拽。宇文彻握住那只小小的手掌,慢慢掰开,道,“不要拽……这是他给你的,就只有这一个。你拽坏了,就没有了。”
“你是在思念他么?”沮渠明月道。
“他?”宇文彻握着狸奴细嫩的小手,久久没有松开,“这金蝉的主人吗?”
沮渠明月露出羡慕的神色,“就是那天的那个人,他像天上的仙人,虽然,他看起来也不开心,一直皱着眉头。”
“他就是这样的x_ing子。”宇文彻道。
“君上喜欢他,他也喜欢君上。”沮渠明月慢慢说道,“他会回来么?”
宇文彻道,“他不喜欢我。明月,他恨我。”
第103章
祥德三年九月二十八夜,凉军攻破乌昌,生擒乌昌王赫巴托。
捷报火速传回建康,宇文彻甚是喜悦,下旨大肆封赏。“当真小气,”宇文隆笑呵呵地将那圣旨卷起,“才给这点东西。这次奇袭是你出谋划策,要论起功来,你应得头一份才对。”
陈望之淡淡道,“赫巴托是个蠢材,手中唯乌昌一城而已,竟然分散兵力。他根本不通兵法,可宇文彻不傻,当然一眼便看得出来。收复乌昌不过早晚,有我没我都一样。再者,谢渊死了,没处罚我便是好的。指望他封赏么?”冷笑数声。宇文隆道,“谢渊死了怎能怪你,要怪便怪他自己。——那小子怎么办?”大军回到云州城内,宇文隆三番四次,寻了由头要杀崔法言,皆被陈望之严厉阻止。陈望之道,“你我所图乃天下,更应谨言慎行。崔法言是他安c-h-a在我身旁的耳目,若是杀了,岂不是打Cao惊蛇?为一人而损大计,绝非智者所为。”宇文隆喏喏,只咧嘴笑道,“你现在身子弱,嘴巴就这样厉害,当年身子强健的时候,还不知是怎样的光景呢!”
“我现在是风里的蜡烛,活不了几日了。”陈望之语锋一转,“你答应我的事,可要遵守诺言。”
宇文隆拍拍胸口,“我宇文隆发誓:与你划江而治,决不食言。如果我出尔反尔,就被乱刀砍死,身首异处。”
陈望之道,“好。”
宇文隆与陈望之在云州停留十日,整备军队,然后开拔赴京。谢渊尸首已腐,陈望之命人将其火化,遗骨装入陶土罐中。陈望之不能长时间骑马,只得坐在车中。行进一日后,夜间扎营,宇文隆来探视陈望之,见他抱着那陶土罐,便皱眉道,“这死人的玩意,抱着作甚?”
陈望之低头看看手中,道,“谢渊在世时,对我小妹十分体恤,在泰州时,亦从未为难过我。原本我要去救他,却没能救成。他死了,我心中其实颇为愧疚。”
宇文隆道,“死就死了嘛。你拿着他,当心沾染了晦气。”
陈望之道,“我本来就是个晦气的人,多沾一些,少沾一些,没什么分别。”又道,“你看,人死之后,就剩这么点东西。”
宇文隆道,“那是因为烧了,不烧的话,还得占一大片地方。那个——”忽然陈望之递个眼色,宇文隆立时会意是崔法言回来了,就道,“你要是咳嗽厉害,就去把那什么大夫叫来。”陈望之低声道,“多谢西海王。”宇文隆起身离去。陈望之瞥了眼崔法言,道,“把我的药拿来。”
“是丸药,还要汤药。”崔法言道,他天生嘴角上翘,即便眼神冷漠,表情看上去仍是笑眯眯的。陈望之心中焦躁,道,“丸药。”他知道这帐子周围定布满了是宇文隆的手下,时刻监听他与崔法言的对话,口气里带了三分不耐,“伺候这样久了,我吃什么药还不晓得?当真蠢材。”
崔法言取了丸药,端了水,一起递与陈望之。陈望之服下药去,叹了口气,坐在角落里愣神。他去云州前存了必死之意,谁知形势波诡云谲,远超预计。宇文彻同宇文隆这一桩兄弟阋墙,非一战而不得解。但宇文隆表面爽快,实则狠辣。“那乌昌的祸乱,定然跟他脱不了干系。”盘算着看了眼崔法言,那人拿着笔慢悠悠书写,好像对周边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早知如此,带着高琨也好。多个人总多个帮手,比这皮笑r_ou_不笑的木头强。”陈望之指尖摩挲着陶土罐,“不过,那个乌昌王……”
因为体弱,陈望之没有到前线亲自作战。探子把探听到的消息汇总,说那乌昌新王赫巴托二十出头年纪,日夜作乐,成日喝得烂醉如泥。“葛巴里四十多岁,众子中最年长者,也不过二十几岁,缘何冒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外孙?”他想见一见那赫巴托,然而宇文隆万般搪塞,就是不许他一见。“难道是我认识的人?可乌昌青年一辈尽是些争权夺利的Cao包,应该没什么我记得住的人物。”陈望之从袖中抽出那狼头匕首,狼头狰狞,在火光下栩栩如生。他忽然开口道,“你们凉人,可会打杀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