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陈望之独乘一车,由谢沦领兵护送,来到谢宅。谢宅早得了消息,张灯结彩,人声鼎沸。谢渊带众仆役守在路旁,见陈望之下得车来,立时便拜,口中道,“臣谢渊,蒙广陵侯——”
陈望之扶住谢渊,低声道,“谢都督客气了。”
谢渊眼眶微红,谢沦道,“兄长,天气冷得紧,要叙旧便去里面,在门口吹什么风!”众仆役亦劝说纷纷,簇拥着陈望之与谢氏兄弟进了宅邸。陈望之以前到过谢宅,环视左右,只见庭院依稀旧年风景。问谢渊道,“长安呢?”话音未落,数名侍女搀着陈安之走了出来,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道,“九哥!”
当夜,谢宅并未大摆宴席,仅在暖阁中设家宴为陈望之接风。宴毕,陈望之与陈安之叙话。陈安之悲泣不止,抱住陈望之手臂,道,“九哥为搭救谢郎,万里迢迢而去。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有何面目见人!”
陈望之道,“我那是应该的。”
陈安之摇摇头,陈望之柔声道,“不要哭,哭得脸花了,就不美了。”劝了又劝,陈安之才稍收泪意,强笑道,“谢郎极是感激九哥。我们商议过,等到孩子出生,就请九哥为他取名。”
陈望之微笑道,“你们的孩子,你们自己取名。”
谢渊端了一盏汤药,缓缓而入。陈望之在席间便仔细端详他的面貌,虽然仍有数道疤痕,但皆清浅,皮r_ou_小伤而已。当着陈安之,不便细询,其实他心中已有判断。只接过那盏汤药,陈安之道,“听闻九哥在行宫又染风寒……”
陈望之道,“那里年久失修,我不当心吹了风,于是发热。那位章先生瞧过了,不碍事,已经痊愈。这是我素日吃的药,以前做成了丸药,那丸药吃尽了,就吃汤药。”说着一饮而尽。而后催着陈安之就寝,谢渊也道,“广陵侯就住在咱们这里,你想说话,何时不可?”陈安之这才依依不舍地去了。片刻后,谢渊转回,对陈望之郑重一揖,道,“广陵侯是有话要问臣么?”
陈望之心道,“谢渊此人,举止稳重,心思缜密,又正当风华之龄,堪为大用。”轻轻颔首,道,“我想问你,你见到那个乌昌王了么?”
谢渊道,“他不是乌昌国人。”
陈望之道,“你如何得知?”
谢渊道,“臣少年时流放北境,乌昌人讲的话,臣虽说不了几句,听还是听得出来。那乌昌王应该是从土浑逃亡而出。”
陈望之道,“你见过他,他可对你说了什么?”
谢渊道,“他对臣打探广陵侯的事情。他似乎听说广陵侯在建康,所以十分急切。”
陈望之道,“是他放你出来,是么?”
谢渊道,“他放臣走,但臣始终想不通他为何这样做。”
陈望之轻声道,“原来如此。”送走谢渊,自己默默坐了会,解衣而卧。暖阁不大,但装饰精致,博山炉中燃着百合香,颇有宁神静气之效。陈望之辗转片刻,昏昏然半梦半醒,忽然手心伤口既麻且痒,蹭了几蹭,模模糊糊想到在行宫那几日,宇文彻殷勤照料,奉水端茶,换药喂饭,夜间相拥而卧,那人鬓发衣袂,尽萦沉水香。想着想着,向后靠了靠,似乎靠上一个温软怀抱,便喃喃道,“你不是回宫去了么?”
那人不答,陈望之合着眼睛,嘴唇翕动,“你是不是生气了?我不同你回台城去……我不同你回去。我不是他,你不认错人。我很快就要走了,你死了那条心罢。”宇文彻还是一语不发,陈望之有些委屈,辩解道,“那是宫里,我一介臣子,如何能在宫中盘桓?本来就许多人笑话我。况且你赶我出来,不是发过誓,再不要与我想见么?”又放软了口气,道,“你要我随你回宫,不怕我杀你?你根本不怕我,是不是?你觉得我不会认真杀了你。其实,我……”忽然腰间一重,好像被手臂环抱,陈望之脸上发热,叹口气,道,“你总也不说话,可见当真生气了。明明是你说错话,做错事,为何你要生我的气?你一生气就不说话,躲起来,不来见我,让我空着急。我等着你,等啊,等啊……你也不来……你是嫌弃我罢?”提到“嫌弃”二字,突然当头犹如浇下一盆冰水,全身发冷,大汗淋漓,旋即清醒。他哪里是蜷缩在宇文彻的怀抱之中,不过是那件白狐裘,袖子垂下,刚好搭在身上。且是宇文彻所用,故而沾上了沉水香的气味。陈望之又羞又愧,暗暗咬牙,道,“陈望之啊陈望之,亏你——”狠狠抓了两下掌心,直至抓出血来。这才望向残灯冷烛,心念电转之间,终于拿定了主意。
第115章
翌日,陈安之一早便从谢渊处得了消息,陈望之再度发热。“章先生来看过了,不过小感风寒。”谢渊见陈安之急切,连忙安抚,“而且之前在军中多cao劳,精神紧绷。一夕松弛,就容易邪侵入体。”又道,“刚宫里来了人,是以前侍奉广陵侯的宫人。带了许多衣裳用物。”
陈安之道,“可是董琦儿么?”
谢渊道,“正是。此刻已在广陵侯左右。方才我去奉药,广陵侯虽然不时咳嗽,但神志清明,精神健旺,应当无碍,你不必忧虑。”
陈安之握住谢安的手掌,轻声道,“谢郎,谢谢你。”
“你我夫妇,何谢之有?再者,广陵侯待我恩重,我必当尽心竭力。”谢渊扶起妻子,“你先用膳,一会我送你过去。”
陈望之斜靠于榻,对董琦儿招招手,道,“无须忙碌,你坐。”
董琦儿正往手炉中夹炭,闻言合上盖子,吹了吹浮灰,擦拭整洁,这才将手炉放入陈望之手中,强笑道,“外面飞了半夜雪珠,密密的好似下雨。”向博山炉中添了把沉香屑,侧坐胡床,打开一只箱笼,缓缓整理起来。陈望之道,“我许久不见你,你在宫里可还过得去罢?”
“过得去。”董琦儿抽泣,“奴……”背过脸去,从袖间取出手帕擦拭泪痕。
陈望之道,“那时我不当心,连累了你。如今你还过得去,我就放心了。”
董琦儿道,“君上宽宏,只让我去侍奉太子殿下。”一面说,一面看向陈望之,见他眉峰不动,神情颇为冷淡,不由失望。她昨夜接到旨意,要她打点万寿宫中陈望之的旧物,出宫侍奉。董琦儿大喜过望,过于兴奋,以致彻夜未眠。其实上次陈望之出宫,宇文彻大怒,下令将他所有用物一并带离。她从箱中取出条黑色貂裘,道,“殿下总披的那件,风毛不大好了,颜色也斑驳,不如换这件。”
陈望之道拢一拢肩头那件杂色狐狸毛披风,道,“颜色斑驳,也有斑驳的好处。”董琦儿又要劝,却听仆役来报,陈安之前往探视,便止住话头,在炭盆中多加银丝炭。一时陈安之走了进来,董琦儿行礼,道,“见过公主。”
陈安之含笑道,“董内司。”道一声辛苦,褪下腕中金手钏,“劳你照拂我九哥。”董琦儿慌忙推脱,陈望之道,“长安送你,你就收着。你累了,怕是一晚未睡。我们兄妹说几句话,你且去歇着。”董琦儿只得接下,又郑重行礼,缓缓而退。陈安之坐到陈望之腿边,道,“这是沉水香。”
陈望之“嗯”了声,道,“他赐的。”
陈安之指着满地大大小小的箱笼奁匣,道,“他赐了这样多的东西,也是要感激九哥助他一臂之力罢。”
陈望之道,“谢渊告诉你的?”
陈安之轻声道,“谢郎只告诉我大概情形。寥寥数句,已是万分凶险。幸而九哥机敏,这才逢凶化吉……”
“机敏?”陈望之看向妹妹,似笑非笑,“长安,你心里果真是这样想的么?”
陈安之迟疑一瞬,道,“我就是不明白——”
“你不明白我为何要帮他,是不是?”陈望之自嘲地晃晃头,“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陈安之道,“我知道九哥是有苦衷的。”
“我的苦衷,”陈望之张开手,掌心微微刺痛,“最近我时常恍惚,总以为还在宫里。你记不记得我们幼年之时嬉闹玩耍?我住的章华殿下有一窝燕子筑巢,我就带着长平和你,坐在廊下,瞧着大燕子喂小燕子,仰着头颈瞧啊瞧啊,后来,你们俩都睡着了,我的头颈酸了,可是我还是看个不停。再后来太阳落山了,萧贵妃急疯了,以为长平掉进湖里。合宫上下翻天覆地寻找,月上中天才发现咱们三人抱成一团睡在地砖上。长平起了高热,父皇暴怒,命人把那燕子窝毁掉。我拼命哀求,却眼睁睁地看着燕窝化为泥土Cao屑,雏燕被那些内监踩得血r_ou_模糊,蚂蚁在那堆血r_ou_中往来穿梭。我吓坏了,做了很久噩梦。”
陈安之其时年纪极幼,对此事毫无印象,用手掌包住陈望之的指尖,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九哥,忘了罢。你的手又这样冷……”
陈望之笑道,“会忘的。”
“谢郎告诉我,章先生说,九哥的病,大抵是心病,需以静养为上。虽然这些年日子难熬,终归,咱们兄妹还是在一起。”陈安之含着泪水,陈望之抬手拂去,道,“我不想了。还能见到你,我很高兴。”
午后,风雪骤然转急。宇文彻却不畏严寒,顶风冒雪探视。清晨独孤明处传来消息,陈望之再感风寒,宇文彻恨不得立刻c-h-a翅飞到谢渊宅中,对秦弗道,“要他进来住,偏不听。谢府虽为佳宅,终究比不得宫里。万寿宫一有温泉,二有地暖,起居最是方便。朕苦口婆心地劝了又劝,他就是死不松口,非要把自己折腾病了方肯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