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平同宇文陆在太极殿等了足足半个时辰,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皆有疑虑。宇文彻平素极为守时,从不令臣下空等。宇文陆率先开口,问内侍道,“君上前几日说不舒服,难不成……”
内侍摇一摇头,宇文陆道,“你的意思是君上龙体无恙,还是说你不知道?”
那内侍又摇一摇头,宇文陆叹口气,对沈长平道,“大司马看看,这宫里的内侍,问什么都问不出来!”
沈长平苦笑道,“唐国公稍安勿躁,许是君上在用膳呢。”
“对,对,”宇文陆笑着捋捋胡子,“咱是来太早了,这一心急么,哈哈哈!”笑声未落,宇文彻自西厢走出,边走边道,“国公笑得如此开心,怕是有喜事罢?”
“君上!”宇文陆双目放光,“臣来啦,给君上跪下了!”
“快请起,”宇文彻扶起宇文陆和沈长平,“今日请你们两位前来——”说着打了个哈欠,“请你们来,朕是打算……”一语未毕,又是哈欠连连。沈长平同宇文陆面面相觑。宇文彻一贯精力充沛,腰背挺得笔直。今日却双目赤红,懒洋洋地弯着颈子,面颊几处浅浅抓痕。沈长平小心翼翼道,“君上所说柱国一事,臣思量过。五位柱国么……”
宇文彻撑着额头,唇角含笑,目光悠远。沈长平吓了一跳,眼角向宇文陆瞥去,只见他也是惊愕无比,大摇其头。
“沈卿,沈卿刚才说什么?”宇文彻回过神来,“嗯,柱国,朕算了算,五位……”眨了眨眼,自言自语道,“怎么总是想呵欠?”
沈长平道,“君上夜以继日为国cao劳,许是、许是需要歇息。”
宇文陆道,“对!君上是得好好歇息。”干笑着冲沈长平使个眼色,沈长平顺势看去,见宇文彻腰间松松地别一条腰带,顿时愕然。那样式分明是王侯冕服之物,如何到了宇文彻身上!不敢多言,恭恭敬敬行礼,道,“臣等疏于智谋,其实还没有确切的想法。”宇文陆附和,道,“对,臣脑筋糊涂了,还没琢磨出道道,这样罢,君上你先放我们回去再想想,过几日咱们想出来了,再面见君上。”
宇文彻心不在焉,点点头,道,“好。”也不等那二人退下,便匆忙朝西厢而去。他叮嘱了内侍,守在门外,不许打扰陈望之深眠。轻手轻脚绕过屏风,却见陈望之已然醒了,披着中衣坐于榻上,垂着头,嘴角挑起,似笑非笑。
“你怎么起来了?”宇文彻讪讪,“是不是我扰了你?时候早得很,你再睡会。”
陈望之道,“你就这样敷衍沈长平?”
“并非敷衍。”宇文彻暗叫不妙,“我就是……昨天夜里……”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陈望之转开视线,耳垂发烫,“那就请赶快歇息罢。”就要起身,宇文彻慌忙扑上去抱住,“外头下着雪,连沈将军都穿了皮袍。你裘服也没穿,这是要做下病。”
陈望之道,“那你赐我件。”
“不赐,”宇文彻将人抱起,陈望之挣扎,但腰身酸软无力,一动还有恼人的粘液顺腿而下,便干脆闭了眼睛,“你再陪我歇息片刻。”宇文彻脱掉外衣,“等等,吃些糕点再睡。你的药也要服,等你服了药……歇够了,中午用了午膳,咱们去瞧狸奴。你不能不见他……”
“再然后?用晚膳么。”陈望之道。
“对,用晚膳。”宇文彻捏了捏他颈后的那块皮肤,“再然后,你再陪我说说话罢?就再留一夜,就留一夜,答应我。”
第128章
陈望之道,“这我可不能答应你。”
宇文彻道,“那你就先睡下,睡饱了再说。”
陈望之侧身而卧,后背贴着宇文彻胸膛,暖烘烘地似靠着火炉,十分惬意。宇文彻嘟嘟囔囔说了很久,他头脑昏昏沉沉,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嗯”了几声聊做回应。不多时睡着,这一睡就睡到午后,无梦无觉,直到被宇文彻晃醒。宇文彻笑道,“须得起来了,饿坏了可不成。”
“我……想去洗一洗。”陈望之道,两腿间的粘液业已干涸,令他又恼又羞。宇文彻道,“洗一洗么,那就去洗。只是你得先用膳,不然一会不舒服。”喜滋滋地拿了块桂花糕托在掌心,道,“你不愿意动,那我便由我来喂你。”
“不必如此,我自己来。”陈望之要去拿那糕点,宇文彻抬起手,道,“还是我喂方便。”捏了一块,哄孩子似地递到陈望之嘴边,陈望之不得已张口接了,宇文彻满意道,“你身子单薄,要多进食滋补。”陈望之硬着头皮被喂食了三四块糕点,宇文彻又端了汤水,“这参是高句丽产的。龙城的商人,年年冬季去高句丽,用皮货换他们的参。我之前给你的,你可用了?”陈望之摇摇头,宇文彻道,“我做质子的时候,很想送你几棵参。可我那时穷困,连参须子也是买不起的。”舀了勺参汤,道,“张嘴。”喂了一勺,再喂一勺。陈望之脸色越来越红,低声道,“你让我自己喝罢。”宇文彻道,“这碗烫,别伤了你的手。”陈望之无计可施,他自己提出留宿,给了宇文彻可趁之机,要怪只能怪自己。心中叹道,“罢了。”张口将参汤饮下。一顿饭喂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宇文彻这才停下,取了大氅将陈望之裹住,道,“这里沐浴不便,你闭上眼,我抱你去万寿宫洗。”
陈望之一听“万寿宫”三字,呼吸登时一滞。宇文彻道,“没别的意思,只是方便而已。天这样冷,他们烧水还不知要烧多久。即便烧了水,这里也不如万寿宫暖和。不过你要当真不想去,那就在这里洗罢。”陈望之道,“就去那罢。”刚要站起,宇文彻早一把将人拦腰抱在怀中,大踏步走了出去。
泉水蒸腾,陈望之泡在池中,腰间一阵阵酥麻。宇文彻哼着歌撩水,荒腔走板,不成调子,依稀听到几字,应该是在唱春歌。陈望之勉强凝神,道,“你让沈长平和……和……”
“唐国公宇文陆,你认识他么?他就是小谢的岳丈,阿芷的父亲。”宇文彻掬起一捧水浇到头上,“他的子侄辈都很英勇,而且同阿隆没什么瓜葛。”
“你早就知道宇文隆要叛。”陈望之道。
“阿隆和拓跋部那帮人不清不楚岂止一日,我以前装作不知,是想给他改正的机会。毕竟当初我起事,他头一个参与。”宇文彻叹息,“他手下有个叫拓跋宏的小子,阿隆说,他将拓跋宏杀了。其实拓跋宏现在还没死呢,朕、我……我前日收报,宇文廉——宇文陆的三子在漠北抓住了他,过些日子就要押回来。阿隆让他去盯住——”看了眼陈望之,自觉失言,陈望之淡淡道,“要他看住洛博尔,是不是?可他没看住,连洛博尔那种Cao包,都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放走谢渊,可见这个拓跋宏比洛博尔还不如了。而且他告诉你他杀了拓跋宏,也能让你放松警惕,以为他仍赤诚待你。可惜选错了人。”冷笑连连,又道,“你无须忌讳洛博尔,我要谢你呢,让我杀了他……”
宇文彻隔着水汽,见陈望之咬牙切齿,后悔不迭。“好端端地提什么阿隆!”捞了块布巾,走向陈望之,道,“我帮你擦一擦。”陈望之立时睁大双目,满脸警惕。宇文彻苦笑道,“你以为我要做什么?我就是想替你擦擦后面。”陈望之低头看到胸口遍布的红痕,恨恨道,“你要做什么?你自己清楚。”抬眼看到宇文彻脸上几道抓痕,愈发羞不可仰。宇文彻满面无辜,道,“我真的就给你擦擦背,外头可守着人呢。”
沐浴过后,陈望之换了衣衫,随宇文彻去探望狸奴。月奴的衣服已经在他离宫时悉数带走,唯留一套。他穿上那件绣着鸾鸟的长衫,微一转头,余光瞥见宇文彻背过身去,悄悄擦拭眼睛。
“走罢。”陈望之佯作不知,轻声道。
宇文彻哽咽,道,“好。”牵起陈望之的手,陈望之赶忙抽出手,宇文彻道,“你不要我抱你,还不许我拉你的手么?”眼圈通红,陈望之无奈至极,宇文彻趁机握住他的手,牢牢攥于掌心。
陈望之道,“你这样,我可不好走了。”
宇文彻道,“不好走,那就不走了,”
陈望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宇文彻道,“我不管你哪个意思,只管我自己明白的那个意思。”
两人肩并肩走在廊下,陈望之被他牵着,脚步虚浮。宇文彻道,“这廊下有个燕巢,等春天了,燕子还巢,就会有小燕子。大燕子喂养小燕子,过不了多久,小燕子就会长大,随父母一起飞翔觅食。然后小燕子也会成家,说不定就在左近筑巢。”陈望之点点头,宇文彻道,“这巢就是燕子的家罢?燕子尚且有家,人更是要有个家的。”
陈望之道,“燕子有家,人却不一定有家。有的人,不配有家。”
宇文彻道,“没试过,怎知配不配?”走走停停,到了紫极殿前。“狸奴最喜欢人来瞧他,他这样好的孩子,若是没有个家,岂不是天下一大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