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风雪中初见,已经五年多过去了。宇文彻的目光在他脸上晃了晃,也不多言,把带来的小小包裹塞进陈望之怀里,扭头就走。他这次专门向人请教,用攒下的月例买了块像样的布料做包袱皮。陈望之连唤几声“宇文彻”,但他脚下不停,咬着牙,始终没有转身。
宇文彻结束了客居齐国的生涯,回到西凉。离开建康那日,烟花三月,柳条柔媚,繁花烂漫,似是挽留远行人。陈望之大败土浑左贤王,消息传回建康,举国振奋。宇文彻折了一枝柳条,默默想,他应该和陈望之还有重逢的那一日,但一定是作为敌人,在战场之上。
怎知世事难料。三四年功夫不到,陈望之就被削爵幽禁,宇文彻听闻消息不禁愕然。又过两年,肃王死讯传到凉国,已为摄政王的宇文彻黯然良久,宇文隆摸着脑袋,疑惑道,“那个肃王死了,难道不是好事情?”
宇文彻道,“没错,是好事情。”
“那您干嘛愁眉苦脸的,”宇文隆拍拍肚皮,“他可厉害着呢!杀得土浑哭爹叫娘的,都说他特别心狠手辣。”
宇文彻淡淡道,“陈望之是个极厉害人物。”
“您见过他吧?”宇文隆很是好奇,“据说啊,他模样标致,是真的吗?”
“嗯。”半晌后,宇文彻轻声说道,“他是我生平遇到过的最好看的人。”
陈望之哭得累了,沉沉睡去,头靠在宇文彻胸口,一手还抓着他腰间的穗子。这样睡会不舒服,宇文彻将人打横抱起,轻柔地放于榻上。香炉燃尽,袅袅青烟散去,仿佛一个怅然的春梦。
“松手。”宇文彻握住陈望之的手腕,哑声道,“睡罢。”
陈望之眼角残留着稀薄的泪痕,茫茫然半睁开眼,模模糊糊道,“你要……走么?”
“不走,我也睡——陪你睡。”
陈望之露出一点满足的笑意,松开了紧握穗子的手指。宇文彻脱了鞋袜上榻,罗衾已冷,他用那件白狐裘将陈望之裹住,再盖上被子。“你睡罢,有我在。”
“你来救我吗?”他忽然道。其实他不记得宇文彻是谁,但是一见到他,悬在半空的心就有了着落。他笃定这是个好人,会来梦里救他。“要是我做噩梦……”
“谁欺负你,我就将他们全杀了,人也好,蛇也好,什么也好,一个都不留。”
“好。”
得到了保证,陈望之放松地合上了眼皮。
第15章
腊月二十四日起,依照惯例,天子辍朝。宇文彻数年来终于得了一刻安宁,放下心来酣然入梦,不知睡了多久,只觉有熹微的光亮,又忽然脸上作痒,似是小虫,便下意识一抓,握住了一只凉如玉石的手。
陈望之惊喜地咦了一声,“你醒了?”
“几时了?”宇文彻将手抱在胸前,喃喃道,“好冰。”
那只手动来动去,指尖搔过寝衣,酥麻如春雨。“我也不知道。”脸上痒痒的,陈望之用另一只手摩挲他的颧骨,小声道,“程清问了好几次了,我就说,‘君上在睡。’他就出去了。”
“来了好几次?”
“嗯。你的脸是软的。”
宇文彻登时失笑,觉肯定睡不成了,他松开陈望之的手翻身坐起,“谁的脸是硬的?”
二人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色寝衣,陈望之身形瘦削,衣带松垮,露出小片胸前白皙的皮肤。宇文彻别开眼神,“起来了。”唤来程清一问,居然已经过了午时。他鲜少如此放纵贪觉,颇为羞愧。陈望之钻进被子里,裹成一团,两只眼睛转转,表情十分认真,“君上,你今日不用去前面么?”
“前面”,指的乃是太极殿,宇文彻新朝行政的正殿。“一直到正月十五,都不去了。”伺候更衣的内侍奉上圆领袍,宇文彻接过,抖开正要穿,却如芒在背,转身去看,陈望之愣愣地望向他,又是好奇,又是不解,“你穿的衣服,与我不同。”
“这叫‘恰布’,就是袍子,领口圆的,叫圆领袍也行。”宇文彻道,“我穿惯了的。”
“那我呢?”陈望之问,“我不喜欢穿那些大袍子带子的,拖在地上,昨日差点绊了一跤。”
宇文彻背过身去,将圆领袍套下,内侍奉上蹀躞带,他围着腰绕了小半圈,“月奴,这万寿宫,你可住的习惯?”
那日宇文彻要与陈望之商议的事情,便是搬到万寿宫居住。章士澄进言,太液池畔的阁子虽然可观风景,但毕竟靠着湖水,冬日不免过于潮s-hiy-in冷,于病体无益,不若别处而居。宇文彻正有此意。那阁子景色优美,毕竟离着太极殿有些距离,不便往来探视。于是问程清,“台城我不熟,有合适的地方么?”
程清道,“臣愚见,万寿宫极好。”取来旧时修筑台城的图纸与宇文彻端详,指着太极殿后侧的一处宫殿道,“此处便是万寿宫。”
“离着太极殿倒是近。”宇文彻动了心思,“名字也吉庆。”
程清微笑道,“臣推举万寿宫还有一个理由,”说着指向西山,“君上请看,前朝开凿西山,忽然有温泉自地底涌出,状如涌轮。匠人就修建沟渠,使温泉水流入台城。这温泉传说可医治百病,延年益寿,故而得名寿泉。”
宇文彻讶异,“真有此效?”
程清道,“臣不敢妄言,但泉水温热舒适,且为活水,殿下体质虚弱,三五不时来泉中泡泡,不能治病,也可舒筋活血。最不济,洗澡……很是方便。”
宇文彻笑道,“好,确实方便洗澡了,不用烧水。”第二日同陈望之商议,陈望之对住在哪里没有意见,只抓着他的袖子问,“我住在那里,离你近了,你来陪我睡么?”
“我……”宇文彻哑口无言,喉咙里仿佛塞了枚硕大的桃核。陈望之眉睫低垂,“我想起来了,你是天子,你是不是有妻子,所以不能陪我睡?”幽幽叹气,“也对,你是男人,我也是,睡在一块不成体统。”
“我没有妻子。”宇文彻连声否认,“男人也可睡在一起,在军中时……呃,你和我,便睡在一个帐篷里的。”
陈望之喜道,“真的么?”
宇文彻撒这个谎,原本口不择言,一时慌了手脚,信马由缰说来令陈望之开心。他最不忍见到陈望之失落失望,心想反正现在陈望之失忆,到方便了哄他,“真的,你和我睡在一起,所以不碍事,不必放在心上。”
“你没成亲么?”陈望之道。
“没有。”宇文彻小陈望之两岁,以前做质子,父亲对他不管不问,自然不会注意他的婚事。他地位卑微,也没人愿意将女儿嫁给他。后来虽然做了摄政王,然而忙于夺嫡,也没有成亲的心思。此外还有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你比我小罢?”陈望之疑惑又惆怅,“你肯定比我小,你没成亲,我肯定也没有娶妻。不然,为什么我没有家人来瞧我呢?”
“你的家人,本来就很少。”宇文彻后悔不迭,早答应陪他睡,也不至于引得陈望之伤心,“他们生了病,你也生了病,所以,所以……”
“所以你留我住在宫里,请章先生给我看病。”
宇文彻嗯了声,“我陪你睡。你做噩梦了,我摇醒你。”
陈望之道,“好。”
“我喜欢万寿宫,暖和。”陈望之裹着被子,却偷偷伸出手,去勾蹀躞带上的悬挂的小袋子。宇文彻道,“喜欢就好,怕你住不习惯。”
“你陪我,我就习惯了。”陈望之羡慕地盯着蹀躞带,“我也想要。”
“这个?”宇文彻把铊尾塞入腰后,“我有好几条,你想要,送你。”
“可是,我没有你的袍子。”陈望之小心翼翼地说道,表情像偷吃糕点的幼童,宇文彻笑道,“你想穿?好,过会儿给你量尺寸。我这件镶了灰鼠皮的边儿,穿两年了,给你做件最好的,镶白狐狸毛罢。”
陈望之大力摇头,宇文彻奇道,“不要白狐狸毛?你中意哪种?”
“不要白狐狸毛,别的也不要。”陈望之从被中钻出,“我就想穿你这件。”
第16章
陈望之眼神晶亮,令宇文彻好生不自在。“我这件没什么好的,”他翻过袖口,那里的灰鼠皮镶边经年累月磨损,皮毛几乎磨损殆尽,“穿得久了,又旧又脏。我给你做新的。西域诸国的使臣过些日子要进京来,朝贡的单子里有上佳的氆氇。或者你喜欢缎子?丝绸?”
“可是,我喜欢布的。”陈望之露出些许困惑的表情,“不对,我想起来了,我不应该问你要东西。”
“嗯?”宇文彻正用手指抠那块光秃秃的灰鼠皮,“怎么不该了?”
“你是君上。”陈望之嘀嘀咕咕,“我又忘了……记不住,又忘了。”说一句,打一下自己的额头,宇文彻觉得好笑,赶忙抓住他的手腕,“越打记x_ing越差。不就是件旧衣服,也不是舍不得给你。我还有新的,你若喜欢,先送你件……你喜欢蓝色的么?”转头唤程清,“去,找件蓝色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