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眼瞅着日落西山,董琦儿再三劝说,陈望之方独自用了晚膳,兴致缺缺,吃了两块甜糕,只觉口中苦涩。在温泉沐浴后,枯坐灯下,将棋子一枚枚捡回棋篓。董琦儿替他揩干s-hi发,悄声道,“殿下不要生气,这才刚过了年,君上一定有许多事要处理。”
陈望之侧过脸,道,“琦儿姐姐,阿彻告诉我,他要给大谢将军娶一位妻子。”
董琦儿吃了一惊,“娶妻?”
“嗯。”陈望之捻起一枚白玉棋子,轻巧地投入棋篓,“我想,大约是位温柔美丽的公主。”
公主美丽,却不温柔。董琦儿前几日见到陈安之,深感震惊。以前那个胆怯的三公主不见了,披头散发,言辞锐利,表情癫狂。她慢慢地将几枚黑子拢在手心,道,“奴婢想,君上的安排,定然是最好的。”
“你在宫里这么多年,没想着出宫去么?”
董琦儿微一愣神,陈望之又道,“我觉得,人人都要成亲。你这样好的女子,困在台城中,成日只能伺候我这样一个废人,难道不会不甘心么?”
每次沐浴过后,陈望之总会自暴自弃。身体满布疤痕,丑陋无比,虽然宇文彻也有伤痕,但却英气十足,更添男儿光彩。他愁苦地抚摸着白皙的手腕,“背书的时候,我还以为,我能想起来……”
“殿下又乱想了。”董琦儿安抚地握住陈望之的指尖,“殿下不过病了,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
“琦儿姐姐真的愿意困在这宫里吗?”陈望之问,“阿彻说要给大谢将军娶亲,我突然发现,你们在宫里,不能与人成婚。我——”
“殿下是担心自己的婚事么?”董琦儿柔声道。
陈望之攥紧了手中的棋子,“我不想成亲。”
“奴婢也不想成亲。”董琦儿掰开陈望之的手掌,拿出那些黑白棋子,分别放进各自的棋篓。“奴婢的父母在疫病中双双殒命,亲戚不愿养我,就将我卖进宫里。其实这宫里待着,反而比宫外舒坦。奴婢不想像普通女子那样,嫁一个粗鲁的男人,生一堆孩子,潦Cao地过完一生。在宫里,能伺候殿下这样的人物,朕是奴婢修来的福气。”
“可是……”陈望之讷讷,“为什么我就不能像你一样想开?唉,虽说我时常对阿彻夸下海口,恢复记忆了就帮他行军打仗。但我一直想不起来如何是好?他答应我在宫里住,我总觉得……我总觉得……”他抬起脸,巴巴地盯着董琦儿,“阿彻是不是也要娶亲呢?他是天子,就要有王后罢?还要有许许多多妃子。”
“奴婢不敢保证什么,”在宫中三十余年,董琦儿最先学会的道理,便是伴君如伴虎。天子天子,万民之主,喜怒无常。然而宇文彻对待陈望之的态度,令她在心底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不过,君上对殿下,当真是极好的。奴婢想……”
“我,我喜欢阿彻。”陈望之突然说道,“我刚刚终于想明白了。”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
细小的冰晶落在脸上,原以为春雷阵阵,春雨初降,至夜间,细雨转作微雪,如银粟玉尘。宇文彻回到万寿宫中,已是亥时。值守的宫女接过宇文彻的大氅,董琦儿轻手轻脚地从暖阁中走出,福了一福,轻声道,“君上。”
“他睡了?”宇文彻脱下靴子,董琦儿道,“才睡下,君上不在,殿下睡不安稳。”
宇文彻叹了口气,绕过屏风,顿时暖香扑鼻。为着陈望之浅眠多梦,长寿宫常燃安神的百合香。宇文彻挑起罗幔,陈望之立刻昏昏沉沉嘟囔道,“阿彻……”
“是我。”宇文彻握住他的手腕,攥了攥,“我回来迟了,抱歉。”
陈望之显然半梦半醒,却依然口角含笑,“回来了?来睡罢。”
宇文彻见他睡颜天真懵懂,心中不禁百感交集,语气极尽温柔,“等等,我去洗一洗脸,就来陪你。”
“不要。”陈望之干脆握住他的袖子,闭着眼睛耍赖,“我就要、要……陪我。”
“陪你,我陪着你。”陈望之得了保证,须臾便睡得黑甜。宇文彻伏在榻旁,听他鼻息沉沉,想来睡着了,就打算起身洗漱,谁料陈望之死死抓着他的衣袖,宇文彻略挣了一挣,陈望之就皱皱眉,喉间发出不满的呢喃,宇文彻怕扰了他的清眠,自行脱了外衣,将袖子留在陈望之掌中。等他洗漱罢重新上榻,陈望之抱着他的外袍缩成一团,眉尖蹙了蹙,忽然冒出一声,“阿彻。”
“我来了。”宇文彻把陈望之揽进怀中,“睡罢。”
陈望之梦中喃喃,“阿彻……我,我喜欢你。”
虽然只是梦呓,对宇文彻而言,不啻重重一击。陈望之在他怀里,安稳地沉睡,想起日间萧贵妃的一番话,宇文彻心潮澎湃,难以入眠。
“这么说,肃王是、是——”宇文彻惊讶至极,“陈玄同……同他亲生姐姐的孩子?不可能!”这个真相委实恐怖,虽然陈玄x_ing格乖张,行事癫狂,但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陈望之竟是陈玄与亲姐姐乱*所出,登时一拳砸在榻上。
萧贵妃缩了缩肩膀,“我不敢欺瞒陛下。陈玄幽禁了他的姐姐,然后,强迫她……后来,她就疯了。但即便如此,陈玄依然爱她。她因难产而亡,后来,宫里流传着一个说法,说,当初发现她怀孕时,陈玄大喜,就请了一位神算前来卜卦,若是皇子,就立这个孩子为太子。”
宇文彻道,“可是,齐国不是以皇长子为尊?”
“确实,历来我中原的王朝,都是立皇长子为太子,以继大统。但陈玄爱他的姐姐,他也许只想同她在一起罢。”萧贵妃凄然一笑,“那位神算说,这个孩子与一般人不同,他会延续齐人的血脉,多子多孙。但是,他出生的话,势必要以母亲的生命置换。陈玄当即就姐姐要打掉胎儿,可是,也许是怀孕的缘故,他的姐姐忽然清醒了。她一定要留下这个孩子,对陈玄说,神算的话不足为信。然后……”
“她死了。”宇文彻道。
“对,她死了。”萧贵妃喟然良久,“而肃王的身子,也确实与常人大相径庭。陈玄恨极了肃王。那个神算说的没错,这个孩子,换走了他最为珍爱的姐姐的x_ing命。”
陈望之睡前,担心丑陋的伤痕吓到宇文彻,每每将里衣的衣带牢牢系紧。但他睡姿酣然,不多时里衣便松松垮垮,露出大片肌肤。宇文彻斟酌复又斟酌,屏住呼吸,终于将手探进陈望之衣中,覆上他平坦的小腹。掌下的皮肤细腻柔软,宇文彻想起那位神算的话,胸中慢慢燃起一团火苗,经久不息。
第33章
从初七到正月十五前,谢渊接连上书三次请罪。宇文彻朱批了发回去,命他好生休养。又召了谢沦来,道,“劝慰你哥哥,他的事,朕并没有放在心上。”
谢沦愤愤,“都怪那什么公主!处心积虑,谋害我兄长。”
宇文彻笑道,“那公主虽然蛮横,可是与你哥哥婚约在身,应当算是你未过门的嫂子。”
谢沦登时大惊,下跪拱手,“君上!什么婚约,可算了罢!那婆娘真真把我哥害惨了,我哥每天在家里食不下咽,深感愧对君上。若不是臣拦着,他昨日发着热,还要来面见君上呢。”
宇文彻道,“又发热了?叫太医去了没?”
谢沦道,“请孙太医看过,就是发热。喝了两剂药发散。兄长心思重,难过得不得了。”
宇文彻叹道,“所以朕要你回去好生劝解他。阿渊x_ing格沉稳,但容易钻牛角尖。”传程清取了一对白玉璧,赐予谢沦,“你兄弟一人一块,也让你哥哥放宽心,朕才立国,有的是事情要他施展身手。”谢沦感恩不尽,捧着白玉璧退下。宇文彻面前的奏议摊开,立时皱眉,对程清道,“独孤明那,有消息么?”
程清俯身细语,“独孤使君说,一切如常。就是公主依旧不思茶饭,贵妃倒是安稳,每日念经送佛,有时去安抚公主。”
宇文彻点点头,提笔在奏议上批了两句。
午后,东风吹散彤云,露出金灿灿的暖阳。几只喜鹊叽叽喳喳地蹦来蹦去,陈望之临窗遥望,忽然道,“春天来了,燕子是不是也要回来了?”
宇文彻半卧于榻,晨起五更,处理了小半日政事,无比困乏,随口道,“回来。”
“我想起一句诗,”陈望之脑后黑亮的头发散散地系了红绳,“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好。”宇文彻勉力撑起眼皮,“月奴,明日十五,送你样东西。”
陈望之转过身,拉起罗衾覆上宇文彻胸口,“什么东西?”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宇文彻说完,侧过身体,陷入沉睡。陈望之托着腮,紧紧盯着他的睡颜。过了片刻,自觉无趣,就起身坐在书案前,执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圆。“这是阿彻的脸,不对,”他仔仔细细地观察宇文彻的模样,口中嘟囔,“阿彻的下巴好看,眼睛是这样的……啊!”一不小心,落了大大的墨点在那个阿彻嘴角,“像颗痣。”陈望之浮出笑容,忽然扔掉笔握住手腕,怅然道,“练了许久,字还是写得歪歪扭扭。更不要提作画了。我的手为何总不听使唤?”他摊开手掌,迷惑地看着掌心纠结扭曲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