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的庆功宴上,李尚高翘著裹得厚厚的脚踝,指著司马绍道:“都给我好好灌他!这是我的诸葛亮!”
众人於是纷纷上来劝酒,司马绍要照顾弟弟,只喝了几杯,便打住不肯再喝。他平日里待人又是亲而不近的,众人不敢硬劝,都有点悻悻的。偏偏有个聪明的军士,灵机一动,干脆去敬司马冲的酒,这下可踩到了司马绍的痛脚,只得站起来帮弟弟挡酒。大家有样学样,把司马冲围了个水泄不通,而司马绍也只得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下去。
李尚看著哈哈大笑道:“喂,你也太宠弟弟啦!”他摆摆手,示意众人放过司马绍:“我只见过人这麽宠娘子的,没见过人这麽待弟弟的。我看,你干脆娶了他吧。”
李尚这句原是半醉之下的玩笑话,谁也不会当真,本来哈哈一笑也就过去了,哪知司马绍却说:“我早就娶了他。”
众人面面相觑,全都呆住了。
“你开玩笑?”李尚眯起眼来,盯著司马绍。
司马绍却望著弟弟,虽然司马冲垂著眼皮,一脸木然,司马绍投向他的目光却还是那麽柔和,脸也是微红的,李尚知道司马绍喝了不少,但这红晕与酒无关,那是一种因幸福而羞赧的颜色。
“不。”果然,司马绍说:“几年前我就娶了他。我们不可能得到父亲的允诺,但是我们拜过天地,苍天若是有眼,便知道他是我的,我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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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一片死寂,有人不慎碰倒了酒盏,瓷片跌碎的声响更显尴尬。
“好!”李尚猛地一拍桌子。
众人吓得一阵哆嗦,却见李尚跳下了椅子,一瘸一拐地走到司马绍面前,指住他鼻子:“是条敢做敢当的汉子!”说著朝两兄弟高高举起了酒杯:“这杯你喝,他也得喝。我祝你们永结同心!”
那杯酒司马绍不知道弟弟是不是真的喝到了,他只记得把酒杯端到弟弟唇边的时候,他的手都在发抖,弟弟没有动,睫毛还是静静地垂著,他看著酒水润s-hi了那柔软的唇,不知怎麽的就忍不住泪了。
李尚知道他好强,不愿被人看到哭,连忙大叫:“好!好!喝到了!你也喝!”
司马绍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袖子盖在脸上,久久没有放下来。
其实,谁都知道他哭了吧,但大夥都没有说破,跟著李尚又唱又笑。整个晚上,他们都被热情的话语,一杯一杯的水酒包围著,那些粗鄙的玩笑也好,说得颠三倒四的恭喜也好,都是司马绍从未奢想过的真诚祝福。他不再拒绝,酒到杯干,劣酒将舌头都浸得麻木了,但心却又轻又暖。他不禁想起几年前他在建康的婚典,那一日,十里秦淮披红挂彩,宫灯璀璨、鼓乐喧天,却比不得此刻的万分之一。
有人把司马冲推到他怀里,他伸手揽住弟弟,他要娶的人、他娶的人,从来只该是这一个,从来就只有这一个。当著众人,他抱著他的新人,吻上那苍白的脸颊。
大夥起哄:“亲嘴啊!要亲嘴!”
他托起弟弟的下颌,谁都以为他要亲下去了,然而他突然靠著弟弟的胸膛滑跌下去,他跪在地上,双手抱著木然的弟弟:“你听见了吗?我们会永结同心,你听见了吗?你高兴吗?”
没有回答,司马冲始终茫然望著前方,连睫毛都没有眨上一下。
他听不见。
当司马绍终於说出口来,当他们终於获得祝福。
他却什麽都不知道。
这场欢宴与他无关。
残冬将尽的时候,李尚和司马绍又一道打了几场漂亮的硬仗。随著队伍的壮大、军械的改进,他们的目标也越来越难缠,李尚一个人带不过部队,司马绍也开始披挂上场。他的骑术本出自名师真传,从前又统领过数万兵马,带李尚这千百号人自然不在话下,一旦上阵,纵横捭阖,有如神将。只是他咳嗽的毛病始终没好,虽未加重,却也缠绵不去。
那一天,天气晴好,又没有什麽事情,司马绍便带著弟弟到屋外去晒太阳,司马冲靠在他肩头,无意识地仰著脸,朝著太阳微微眯著双眼,那模样慵懒中竟有一丝调皮的味道。司马绍不禁抓住了他的手,他回头看了哥哥一眼,接著又漠然地调开了头去。自从来到军营,司马冲的精神仿佛好了一些,哭闹的次数也比以前少,只是对外界的反应依然迟钝。
“喂,你们在这里啊!”李尚不知从哪儿跑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司马绍旁边。
司马绍跟他闲聊了两句,忽然觉得胸口发闷,他连忙掩住了嘴巴,一阵猛咳已冲了出来。李尚见他指缝里隐隐透出血色,不由瞪大眼睛,一把攥住了他的手,硬是将他的手指掰了开来。
“喂!你怎麽吐血啊!”李尚大嚷起来。
司马绍急著要抽手,李尚却怎麽都不肯放。司马绍气得脸都白了:“放开!我弟弟不能见血!”
李尚一愣,想要放手却来不及了,司马冲不知怎麽的忽一转头,已然瞥见哥哥掌中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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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他尖叫起来,整个人往後急仰。司马绍连忙托住他,才没让他摔下凳子。
李尚见司马冲挣扎踢打,闹得不成样子,他想上前帮忙,却被司马绍狠狠瞪了回去。李尚万分无奈,只好站在一边。许久,司马冲哭得倦了,才蜷在司马绍怀里,渐渐安静下来,鼻翼却仍翕动著,眼圈也还红著。司马绍心疼弟弟,自然不会对李尚有好脸色。李尚却浑然不觉,他在司马冲跟前蹲下,探头看了看:“不哭了啊?”见司马绍不搭理自己,他搓了搓大手:“哎,我去找个大夫吧,帮你们俩都瞧一瞧。”
司马绍不禁苦笑:“不必了,都看过大夫的,没有用。”
“那……”李尚想了想:“他怎麽会变成这个样子?该不是天生的吧?”
“当然不是。他原来很懂事,非常的乖,又非常聪明……”
“那是你把他害成这样的了。”李尚忽然道。司马绍一怔,却见李尚晃著大脑袋继续说了下去:“你看你,什麽都帮他做,梳头也好、穿衣服也好,连吃饭都用喂的,把他宠成一个废人了。”
“他的手……”
“我知道,少一根食指,拿筷子不方便,对吧?但不方便可以练啊,再说用勺子总可以吧。我这里有的是瘸了腿的、少了胳膊的,还不是都靠自己活了下来。还有,你别跟我说他脑子不好啊,你要真喜欢他,就不会把他看成废物。”
“兄弟,”李尚拍了拍司马绍的肩膀,“你不能总这样护著他,不然他永远不会保护自己,永远只能依靠你,那也可怜了,他得有他自己啊。”
李尚的话说得容易,真要做起来却绝不是那麽简单。司马绍第一次教弟弟脱衣裳的时候,自己几乎被逼疯了。他早就知道弟弟会学得很慢,但是他不知道,当弟弟残缺的手笨拙地拽著衣带时,那光秃秃的指根会一次次地从他眼前晃过,而他的心脏简直要被这景象撕裂了。他真想扑上去抱住弟弟,跟他说:我们不练了,我会帮你穿一辈子衣服。但他知道不可以。假如他阻止了,那麽他绝不是为了弟弟,而是为了自己。
王应曾经说过:你真该看一看他变成了什麽样子,那是你的报应!
王应说得对,这是他的报应,是他早应领受的惩罚。只是这一切来得太迟,太迟、太迟了,而今他心如刀割,却已於事无补,他只能坐在一旁,眼睁睁看著弟弟,看那瘦削的孩子垂著头,机械地扯著衣襟,摸索著找他自己的路。
“哗啦──”衣服经不起扯,撕裂的布帛萎顿下来,他看到弟弟裸露的肩背,漂亮得叫人心悸的蝴蝶骨,还有那丑陋的,早已愈合却永远无法褪去的鞭痕。
他真想闭上眼睛,但是他不能,他抓起弟弟少了一根指头的手,重新放到衣带上,他说:“再来一次。”
他知道,也许弟弟永远都听不懂,但是还得再来一次,一次又一次,他这样要求自己。
然而慢慢的,他发现弟弟很乖,即使变成了这样,司马冲还是那麽的乖,只要他把弟弟的手放回衣带上,那孩子就会继续跟衣带纠斗,一次又一次,仿佛永远不会疲倦。
司马绍的眼睛渐渐s-hi了。後来,夜幕垂落下来,再後来,油灯都熄灭了,大家都说:快睡吧。司马绍叹了口气,把手伸向弟弟的腰间,然而他摸到的却是业已解开的腰带。弟弟低著头,缺了食指的手放在膝盖上。他握住那只手,颤抖著吻住了断指的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