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九恺看见堂前棺木了。
他的目光自抚棺痛呼的人群掠过,直直注视躺在棺中的人。
数个时辰不见, 旧友已换了一身新的衣裳,手足平放, 头发束得一丝不苟,面容倒也平静, 就是那双眼睛,直楞楞睁着不肯闭上!
智九恺被门槛绊了一下,踉跄两步。
旁边陪同的子侄连忙伸手搀扶智九恺, 却被用力挥开。
他扑到棺木之前, 颤抖的手触摸到冰冷的身躯,扯得衣衫凌乱,露出了许清平脖颈上的一圈暗红!
躺在棺中的许清平似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道,头颅微微一歪,露出脖颈之下r_ou_与骨。
刺眼的一幕叫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历历过往纷呈眼前。
多年相交,志同道合,风雨并行,不需回头,也知身旁有永远有一坚定陪伴的好友!
就是这一觉之前,他们还同坐一桌,说着五大门派进入世家后种种要注意之事。
他说……他忧心忡忡说:“这一次剑宫与佛国似乎不想参与入太多世家与燧宫之事,均只派了三百人来。剩下落心斋、密宗、大庆三个,落心斋的静疑女冠孤标峻节,不需担心她乘火打劫,大庆的狼子野心也是昭然若揭,唯独密宗,此次行事让人摸不着头脑,不止派了两大部前来,还同聂经纶与游不乐的队伍进入中都……”
继而他的声音转低:“虽然眼下局势不利,不过撑过这段,我想就能风雨太平了。无人可以无视智氏拥有的力量,无人可以无视许氏拥有的民心……唉,只盼世家能早日将燧宫赶出,世家尽快和平下来……”
回想昨日,智九恺脸色涨红,体内真气一时紊乱,一口心血吐在了棺木上边!
悲痛狂怒,皆随着这一口血而出!
一口血吐出,智九恺神思顿时清明。他收了多余情绪,跪于棺旁,先替许清平擦去脸上血迹,再摆正他的头颅,又整好他的衣裳,最后以手掌合其双眼,道:“人生何其有幸,得一生死相托的知交好友。放心去吧,害你之人,我必将其千刀万剐,以慰你在天之灵。”
智九恺拿开手,掌下人闭了眼。
身后,哀声阵阵,锣鼓喧天。
去了许氏一趟,事情却不算完。
智九恺的脚步刚一跨进府邸,就见族人匆匆上前,对他说聂经纶、游不乐及高澹来访,如今聂经纶、游不乐两人在正厅,而高澹在书房等待。
智九恺眸光一闪。
一人在书房,两人在正厅,三人显然并非一路。但传闻高澹重伤,如今不在家中休养却来他这里?
他沉吟数息,抬步先去正厅。
厅堂之中,聂经纶与游不乐分坐左右两侧,聂经纶神色沉沉,游不乐却笑容满面,智九恺一时也不知道这两人想要搞什么鬼,只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例行问道:“两位族长联袂前来,可是有事要同我商量?”
游不乐手拿一把羽毛扇,自座位中站起,笑吟吟道:“昨夜发生的种种事情,智族长想必已经听闻,方才不在族中,是去了许族长之处吧?”
智九恺:“不错。”
游不乐悠悠道:“唉,昨日才同许族长见面,未想一别成永诀,真是可惜可叹。不过叹息之际,又想到昨夜我与聂族长同样遭了邪魔刺杀,若非我与聂族长运气好,如今也该由旁人来可惜可叹了,这样一想,倒不知是喜是悲,该哭该笑。”
智九恺厉声道:“许族长身死,我亦悲痛难忍,如今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游不乐一收羽毛扇,同样厉声:“那好,我就来直接问问:昨夜五家遭难,唯独智氏一族风平浪静,智族长有何话说!智氏一向为众世家之首,如今许族长被刺杀而死,高族长被刺杀重伤,智族长就无一丝反思之心,内疚之意吗!”
“游不乐,你——”智九恺脸色涨红,嘴角直抽,似怒极了说不出话来。
但其内心远不如他表现得那样愤怒。
他心中极为清明:
如今说什么如何旁证都没用,这两人……是趁机逼宫来了!
前厅情况无甚好说,一盏茶后,几人不欢而散。离开前厅之后,智九恺脸上的怒容迅速消褪,等到达书房门前时,他的全付精神已经集中在接下来和高澹的会面上了。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就见书房之中,高澹正躺在软塌之上,脸色惨白,胸腹间血腥隐隐,正半阖眼睑,直至听见开门声响,才张开眼睛,费力撑起身体——
智九恺连忙快步上前,一手握住高澹手掌,一手扶住高澹肩膀,疾声道:“高族长受了重伤,正该静养,怎么还亲自跑这一趟,有什么事情遣人来说便好了!”
借着亲近之机,他隐蔽地探查了一回高澹的情况,发现高澹气血两虚,似还真的受了重伤。
这个结果既出乎意料,又有几分情理之中的味道,也不知这是真的,还是下了血本的苦r_ou_计。智九恺方才琢磨,就见高澹紧握自己的手,惨然一笑:“这件事情……我想无论如何都要亲自来这里一趟,在第一时候……亲口传达给你……”
一句话他断断续续地喘了好几回才能说完。
智九恺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高澹涌上喉头的血沫吞下,费力道:“固安关破……你我两族之人被邪魔屠戮一空!”
智九恺两耳轰鸣,心头剧震!
自智氏一族出来之后,聂经纶一马当先,带着游不乐族中走去,直到进了书房,屏退左右,他才急道:“今天你为何对智九恺咄咄逼人?万一他恨上你我怎么办?”
游不乐照旧摇着羽毛扇,气定神闲:“昨日的事情是你办的吗?”
聂经纶皱眉道:“当然不是,你在想什么?”
游不乐笑道:“既然不是你办的,也不是我办的,而智九恺于情于理都不可能自断一臂,那这事情到底是谁做的,还有疑问吗?”
聂经纶说:“你的意思是,高澹——”他陡然兴奋,抚膺笑道,“哈哈,高澹设计杀了许清平!智九恺一旦得知高澹是幕后主使,他必然会和高澹拼个你死我活,到时候我们坐收渔利——”
游不乐忽而冷笑一声:“呵呵,你当高澹不清楚这一点?且放心吧,高澹既然走出这一步,自然有别的后手可谋智九恺的信任,现在智九恺最怀疑的,想必是我们两人。就算我们冲到智九恺面前指认高澹,智九恺也不可能相信我们。”
“这?”聂经纶回过味来,惊疑不定,“许清平死了,智九恺分明怀疑所有人,你方才所做岂不是将智九恺对高澹的怀疑也拉到我们这边,帮了高澹?”
“帮了高澹?这倒未必。我与你才是同一条绳子上的人,我怎么可能舍己为人?”游不乐眸光闪烁,不急着解释,先问聂经纶,“若说昨夜之前,你觉得世家有几股力量,各个力量谁大谁小?”
聂经纶沉吟片刻,有点不情不愿:“智九恺与许清平两人占了五成力量,剩余五成,我们与高澹和邵乾元平分吧。”
“但如今许清平死了。”游不乐的声音快而轻。
“不错,”聂经纶的眼中同样放出光彩,“许清平死了,而且死得快如此突然如此轻巧,别说下一任族长是否还会对智九恺言听计从,就是许氏一族对族长之位的争夺动荡,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够结束的。智九恺虽然还能拉拢许氏,但我们同样也能够拉拢许氏了!”
他渐渐跟上思路了,很快说:“智九恺如今断了一臂,他的实力恐怕只剩四成,剩余我们与高澹他们,各占三成……”他兴奋到一半,眉头再度皱起,“为何不先处理高澹?我们若先试图找到高澹暗中勾结燧宫中人,击杀许清平的证据给智九恺,到时智九恺必然为许清平报仇,如此这两人两败俱伤,我们正好坐收渔利。”
游不乐笑道:“万一智九恺接到消息之后,打着铲除j-ian逆及为许清平报仇的旗号,立刻攻打并成功吸收了高澹和邵乾元的势力,反而更加壮大了呢?”
聂经纶一噎,但很快反问:“但若高澹骗取智九恺信任后赚死智九恺,成功吸收了智九恺的势力,成为一个新的智九恺呢?”
游不乐摇着扇子,语重心长:“但我们已明确知道高澹正同燧宫苟且,只要能找到证据并将其大白幽陆,则世家百姓哗然仇视,正道盟员反脸不容,高澹身败名裂。而我们知道智九恺什么?我们只知道智九恺掌控世家许多年。我们有机会不费一兵一卒就处理掉智九恺吗?这几乎不可能。”
他握着扇柄,将羽扇向下一按,正按在聂经纶手背之上。
“如今密宗先行使者在我们府邸之内,说服密宗与我们站在一起,则这轮角力,我们谁也不惧。”
“先杀智九恺,后驱燧宫,再除高澹。从此以后,世家你我为尊。”
聂经纶喉咙上下滚动,他完全被游不乐说服了:“先杀智九恺,让我们走入幽陆诸多势力眼中,而后再找到证据,除掉高澹,收百姓归心,变六姓为聂、游两姓,你我,共同掌控世家!”
游不乐抬起羽扇,微微一笑,在心中暗道:
其实高澹到底有勾结燧宫还是没有勾结燧宫,也并不是那么重要……只要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他与聂经纶能够成为驱逐燧宫的最大功臣,那么证据反正是有的。
毕竟历史的罪责,总要有人承担起来。
自大庆大兵入世家边境后的一天,界渊接到了来自大庆宣德帝的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