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双绿幽幽的,仿佛凝聚了亘古长青的雪松翠色的纯净眼眸。
两人相互扶持着,踉踉跄跄地穿出巷子,跑上了一条不大的街道。林椎正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才好,飞人已经揪了一把他的胳膊,向街道那头的一座石桥上跑去。
勒萨一伙在后面大喊大叫地追上来,林椎急得跺脚,喊:“那边不行!”——他打架与逃亡的经验同样的丰富,石桥对面是一望无际的Cao原,他们想躲都找不着一个老鼠洞。
但是小飞人狠命地拖拉着他,瘦小的身躯里蕴藏的力量令人吃惊。林椎身不由己地被他拖到了桥边,上半身探出石栏之外,被桥下河水翻卷的波涛亮光刺疼了眼睛,才反应过来飞人要做什么,吓得大叫:“不……不行!”
他本能想要大喊自己不会游泳,但是扑面而来的风将他的喊叫声堵在了喉咙里。身体也不是象失重一样的往下坠落,而是仿佛被风托了起来一般,轻盈自由地在天空中翱翔——林椎跟着父亲在银河系中游历,做过无数次的宇宙穿梭与空间叠缩旅行,但是却从来不知道在空气中飞翔竟然是这样的美妙:气流回旋着托举他,疾风呼啸着应和他,阳光温暖地照拂着他;就连白浪飞溅的河水,也清脆地在他的脚下冲波曲折,拍起漫天晶莹的水珠。自然之力的抚爱壮阔无垠,将在风中飞翔的生物高而遥远地托上欢乐之巅。
林椎狂喜的大叫,伸开双臂在虚空中拥抱天空。直到又一道河浪拍打上了他的小腿,他才发现原来自己胳膊上溅落的水珠不止是浪花。小飞人紧紧地抱着他的腰,豆大的汗珠啪哒啪哒地滴落下来。林椎侧头从他肩膀上看去,看见他左边的翅膀歪歪斜斜,偶尔吃不住风的耷拉一下,又痉挛的扑打支撑,努力地维持着两人在风中滑翔的平衡。
“……”林椎看着近在咫尺的河面,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看出来小飞人在努力地借着河面的风向滑行,想要飞过对岸。但是那只稚嫩的翅膀颤抖着,很可能经不住两个人的重量进行长距离滑翔。
林椎焦急地给他鼓劲儿:“你……再坚持一下行不行……”他看着那只歪斜了一小半的翅膀,又看看那倔强发白的小脸,狠命咬出了血的嘴唇,知道他已经坚持到了极限,自己再鼓动也没有什么意义。正担忧间,忽然灵机一动,问道:“哎,你要不要吃冰棍?”
那双绿眼睛惊奇地看着他,明显地闪烁了一下。
林椎手忙脚乱,献宝似地从夹克衫口袋中抽出一个冰棍盒子来:“我刚刚才买的,只咬了几口……”他举起一根化得只剩几点冰渣的木棍:“嘿,还有甜味儿呢!”
小飞人居然真的被那根可怜巴巴的棍儿吸引住了注意力,好象忘记了翅膀上撕裂的疼痛,微微地张开了嘴。林椎很大方地将那根细木棍塞进了他的嘴里:“给你,尝尝!”
因为有“冰棍”提劲儿,两人终于飞近了河岸,降落在齐腰深的河水里。林椎拖着筋疲力尽的,一落水就瘫了下去的小飞人,一步一滑地往岸上爬去。爬到了河滩地上的一片Cao丛中,才把新伙伴放了下来。
小飞人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趴在Cao地上。宽大的翅膀耷落在背部,象一张宽大的羽毯一样,盖住了他瘦小的身体。他的毛色是青铜色的,比起其他羽人的色彩斑澜,这种纯青中带着暗金的色泽更为华贵而庄严。大翅伸展开来,便是一动不动,仿佛也带着高傲的天风。普通的羽人在这对骄傲的翅膀面前,便如云雀不自量力地面对着雄鹰一般。
但是林椎曾经听父亲讲过:飞人其实是羽人族中最可怜的成员。对于羽人来说,长翅膀就象是人类生长出畸形瘤或者骨胳萎缩一样。羽人们在长出翅膀,成为飞人的期间,全身的骨胳与器官也会经过数次变异,形成轻便中空的骨壁与强大的呼吸系统,从而令他们的身体更适宜于飞行。但是这种变异是痛苦的,并且会导致一系列的并发症状。最明显的就是因为变异期造成的营养失衡,而使得飞人们的脑组织发育缓慢。再加上变异结束的羽化期带来的激素刺激,使得他们的记忆能力常常出现断裂式的改变。因此就是在智力商数普遍低于银河联邦数据的羽人种族当中,飞人们的迟钝与理解能力的低下也是非常明显的。
也就是说,他们虽然会飞,但是在高等文明眼中,全部都是些智障。
但是林椎只有九岁,他当然不懂得这些高深的种族生物学概念。就算懂了,他现在也不会在乎。他沉浸在方才飞行的乐趣当中,非常羡慕那对美丽强大,能够拥抱天际的翅膀。他低下头,看见新朋友虽然累得连手指也不愿动一动,却还是紧紧地吮着那根木棍儿,高兴地笑了起来。
“喂,你飞的可真木奉……我下回再请你吃冰棍,一整根的!”
小飞人睁开了眼睛,绿色的眼眸亮了一亮。林椎非常理解他的贪馋目光,豪爽地拍拍胸脯:“你放心,我老林说过的话,从来没有不算数的!”他学着老爹的口吻许了个罗天大愿,忽然又想起来应该先作自我介绍再吹牛不迟,便向小飞人伸出手去:“忘了说,我叫林椎。你呢?”
小飞人看着他伸出来的手,迟疑了一下,胆怯地伸出瘦瘦的小手来。林椎抓住他的手,用力摇了摇,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小飞人张开嘴,发出羽人们象口哨一样的语声,林椎耳膜下植着的神经芯片贴切地翻译道:“翎毛。”
林椎老气横秋地点点头:“翎毛哇,这个名字很好听,是你妈给你起的吧?”
他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翎毛听了这话,脸色立刻变了,瞪眼看了林椎一刻,绿眼睛里神情变幻,忽地s_h_è 出一抹凶光。呸地吐出嘴里的木棍,一把甩开林椎的手,一膝跪地,努力地想要撑起身来。
林椎莫明其妙,不明白为什么一句客套话就能惹得新朋友这么生气:“喂,你属狗的啊,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他生气地呸了一口,但是看着伤痕累累的翎毛在Cao间忍痛挣动的模样,还是边骂边伸出手去,想要搀扶他一把:“我是问你妈妈,又不是象勒萨那样骂粗话……”刚解释了一句,脑海内忽地灵光闪现,下午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在记忆中串连了起来。
翎毛咬着牙,一股劲儿地想要甩开那只可恶的,象所有的人一样肮脏下流的手,但无论他怎样用力,也没法挣脱开去。那只手牢牢地握住了他手腕,而且还越箍越紧:
“好哇死小子,原来就是你把老子的头发系在花盆里的!”
第2章
翎毛被他箍住手腕,疼得眼前发黑,但是依旧拼命地扭动,那怕把手腕生生拧断,也要脱开林椎的掌握。林椎对他这种不管不顾的狠劲儿很是头疼,仗着身高体壮,总算是又拧住了他的另一只手,把他脸朝下按在地上:
“喂你薅我头发你还有理了?”他用膝盖熟练地压制住翎毛的挣动,威胁道:“我告诉你,老子可不是给你随便打的……”
翎毛挣扎着呜呜吼叫,拼命地拧着身子,转头过来,抻着脖子,张大嘴往林椎胳膊上凑,很显然是打算逮着哪儿就来一口。林椎躲开他的尖牙,只觉得头上冒烟,这小家伙真是只狗么?
他打架无数,深通“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的真理。看着被自己钳制的动弹不得的小家伙,脸上虽然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左眉上鼓起了一个血肿的大包,嘴角也被打破了,看上去惨不忍睹,但是依旧在拼命地挣扎。林椎毫不怀疑要是被他挣扎出来,肯定是先跟自己不死不休地打上一架再说。忍不住头疼道:“你怎么这么爱打架——就你这小身板,打得过谁啊?”瞧着那豆芽菜一般的细脖子大脑袋,肋骨一根一根全凸起在皮肤之上的瘦弱身躯,又瞧一眼那对凌乱歪扭的翅膀,气道:“别打了,我带你去找你妈!”
翎毛毫不领情,挣扎得更加凶猛。林椎思考了一番,方才明白过来,大概他跟自己一样,不喜欢被提起母亲,不禁有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感。撅一回嘴,还是拍拍翎毛,好声好气地哄道:“好了好了我怕了你了。你别打架了,我给你治伤,再给你买冰棍,这总行了吧?”
翎毛一愣,动作不由自主地便缓了缓,林椎见“冰棍”二字好使,立刻趁热打铁:“买两根,我还有薄荷糖,你别犯别扭了。我给你看全息图书!”
翎毛半懂不懂,瞪着眼睛看着林椎。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嘴里已经被塞进了一块东西,一股清凉甘甜的味道在舌尖上弥漫开来。他下意识地吮了吮,凉丝丝的味道直冲心肺,好象全身上下火辣辣的疼痛也在这甜蜜的凉意中减轻了不少。他一生之中,从来没有尝过这样美妙的滋味儿。
他惊异地张大了嘴,舌头要吐不吐地看着林椎,呜噜噜地说:“凉……”
林椎正在翻自己身上其它的兜儿,巴望着还能找到另一块糖,听见翎毛惊奇的语气,头也不抬地道:“三味基因强化薄荷,当然凉——老子记得从那老头儿罐里买一送一,掏了两块儿的……啊,在这里!”他把s-hi漉漉的裤兜全拉了出来,从皱巴巴的衣绉里费力地又掏出一块半融化的薄荷糖来。剥开糖纸塞进自己嘴里,随手胡lū 了一下翎毛虽然零乱却依旧华美高竖的头冠,心有余悸的叮嘱道:“别再找我打架了哦,死小子。”
翎毛并没有听他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盯在了被他扔在地上,沾满泥沙Cao叶的糖纸上。几只在Cao叶上跑来跑去的蚂蚁正顺着糖香味寻踪而来,但是翎毛比它们的动作更快,一把便将那糖纸抄在了手中。
“喂喂!”林椎看着他控制不住地嗅那张糖纸,眼看着就要往嘴里塞的模样,眉毛直抽抽。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干净人,但是看见这种饥不择食的馋相,还是有点儿接受不能。他伸手拍掉翎毛手里脏兮兮的糖纸,把那只小手拉在自己手里摊平,噗的一声把嘴里的薄荷糖吐到手心里:“算了,我这颗也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