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中葬着他爹,他娘,以及他年幼的弟弟。
那一年天降大旱,土地寸Cao不生,庄家颗粒无收,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望着饿得嗷嗷直哭的婴儿以及哺不出一点n_ai水的病弱妻子,咬了咬牙,将长子牵到离国宫门前,交给身穿绿色宫装的太监,从那个太监手中接过一点可怜的碎银。
他怔怔地望着离去的背影,忽然大叫了一声“爹—”
那背影僵住。
他大喜,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开了束缚,飞奔上前,紧紧抱住庄稼汉被污泥包裹的大腿。
爹,你带我回去好不好,我再也不敢偷吃了,我一定会照顾好弟弟。
庄稼汉眼眶一热,颤抖地从怀里掏出干巴巴的月饼,递给他,然后不顾他怎样用力的哭喊,一把推开他,坐上来时的马车,冷漠得离去。
他被念念不休的太监抓进宫门时,将紧紧攥在手里的月饼扔进宫门外的一滩污水中。
那一日,正是中秋佳节。
后来他幸得离帝看中,指为太子陪读,免了净身为奴的厄运,再后来,大将军夙煌起兵夺位,他为报离帝与太子恩情,拜入天下闻名的y-in谋家机辩门下。
国虽易主,家幸无恙。
每年中秋佳节,他都会下山,在清寂的月光下痴痴地站在木窗外,看窗里的人团聚在灶旁,分吃一盘黄澄澄的月饼,一家三人其乐融融,欢声笑语随甜腻的饼香一同飘到窗外。
一家三人。
他落寞地笑了笑,抬头望天角挂着的寒月,在万家团圆的灯火中,无声地转身离去。
回到空无一人的山院,埋首在三尺书案,山风、清月作陪。
在昏暗摇曳的灯烛中,偶尔想起围在灶台一边说笑一边分吃月饼的三人,心中感伤之余,更多的却是慰藉。
如同茫茫江水中漂泊无依的孤舟,终于找到了停靠的港岸。
传来他父母幼弟的死讯,是在山中读书
的第三年。
那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攒够了银两,便带着妻小,举家南下,谁知路上遇到打家劫舍的强盗。看见积攒半生的银两落入他人囊中,一向温吞的男人突然像发了疯的狮子一般横冲直撞,结果不言而喻,一家三口,皆成为刀下亡魂。
他多方打听,几经周转,终于敛回他们的尸身,安葬在后山。
从此世间,再没有一盏温暖的灯是属于他。
他就像失去了方向的孤舟,将永永远远流浪在黑暗的大海中。
转眼,又是中秋佳节。
当初他站在月色倾洒的木窗下,偷看那一家三人分吃月饼,心中亦觉欢喜,如今他站在冰冷沉寂的坟旁,如玉容颜被手里的火把照得如同鬼魅,白袍被山风吹得猎猎而动。
为什么!
为什么再一次抛弃他!
为什么连站在窗外看他们吃月饼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阿阿。
远方树影重重间传来寒鸦低叫。
好像永远也吹不完的山风从四面八荒袭来。
他站在寒风中,站在死一般的荒寂中,忽然觉得可笑,眼角甚至有泪水笑出。
清丽的容颜在火光中,一点一点变得扭曲。
“啪”地一声,火把在坟前掉落,干燥易燃的荒Cao很快引发大火,三座由石头一块一块垒起来的坟吞没在熊熊烈火中。
火光跳跃在少年漆黑幽深的眸底,结合那张冷酷扭曲的容颜,显得格外诡谲奇魅。
世人信奉入土为安,再苦大仇深的冤家也不会做出毁人坟墓之事。
亲手烧毁自己双亲幼弟的坟,如此骇人之事闻所未闻。
这是何等的罪过,何等的大逆不道!
又是何等的……绝望。
很快大雨倾盆,整个山林都笼罩在银丝织成的网中,雨天路滑,他在回去的路上不慎摔了一跤,头发、衣衫上全是雨水黄泥,脚踝骨更是像断裂了一般钻心地疼。
他茫然地跌坐在冰冷s-hi滑的泥泞中,扬起满是雨水的面容,望四周空无一人的山林,望远处黑暗y-in森的树影,望头顶磅礴如织的大雨,望身后白烟袅袅的荒坟。
真正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书院,只记得那一夜电闪雷鸣,大雨磅礴,他孤身一人跌坐在大雨中,白袍上全是黄泥,当真狼狈至极。
次日学子们归来,发现那三座坟被烧焦了一半,只道是天雷作怪,宽慰兰芷莫要伤怀,哪里有人想到,正是眼前这个温文尔雅,柔和有礼的兰芷,亲手烧毁自己父母,幼弟的坟。
“轰隆”一声惊雷巨响。
窗前的雨越来越大。
“唔……好大的雷。”
睡在案边的夙丹宸被雷声惊醒,看见雨丝从半开的窗台飘进,便起身来到窗台,取下竹撑,阖上窗,回来时顺手取了一件青黛披风,披在神情异样的人身上。
刚触碰到兰子卿的身体,寒意顺着指尖传来,叫他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唔……子卿的身体好冷。
“子卿,你脸色好差,是不是病了?”
眼前的如玉容颜被灯火映照得迷离而又恍惚,素来幽深如墨的眸此刻怔怔地盯着自己身上的青黛披风。
“子卿,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夙丹宸瞧出他神色很不对劲,心里顿时
慌张起来。
兰子卿失神地望着面前满是关怀之色的俊颜,抬起修长如玉的手,抚上那双晶亮纯良的桃花眼,细细地划。
“殿下……”
他似乎从遥远的地方拉回神智,痴痴地望着眼前一脸紧张的人,眸底隐约可见水光,清雅的眉目间除了复杂之外,还有一分……脆弱。
脆弱?
夙丹宸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在他印象中,子卿虽然外表柔弱,x_ing情却是强势而又霸道,自己在他面前,从来只有乖乖听话的份。
何况子卿聪明过人,处事永远都是一副淡泊柔和的模样,好像天下间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有时他不禁想,究竟什么样的事才能让子卿慌神。
如今这个一向淡泊而又强大的人,却在他面前流露出了脆弱。
夙丹宸的心一阵抽紧。
“子卿,你到底怎么了?”
兰子卿笑着摇了摇头,在拨亮的灯火中轻轻枕上他的肩头,垂下睫羽,轻声道:“臣不过是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夙丹宸听他这样说,不免问道:“是什么样的陈年旧事,叫子卿如此念念不忘?”
肩上一阵沉默,过了半响,方听得他轻轻道,“殿下可还记得当年赠与臣的那块月饼?”
夙丹宸想了想,点头。
他记得那是三年前的中秋佳节,他闲来无事,便亲手做了一些月饼,挑了几个成品装成一盒,拿去送给母妃,后来在玉龙阶下遇到一个身穿紫金官袍,眉目极是雅致的公子,他还从未见过有人能将如此俗艳的紫金官袍穿得这般淡雅出尘。
正呆愣之际,那个人从阶上走下,来到自己身边,拱手说,臣兰子卿见过三殿下。
他回过神来,心想,原来这位清雅的公子就是外公常常在自己面前提起的新相,兰子卿。
他对眼前这位不卑不亢的臣子颇生好感,打开自己的紫檀木盒,拿了几个月饼硬往他怀中塞,后来他怕自己的月饼冷掉,便匆匆与他告辞,赶去母妃的宫殿。
仔细想起来,好像是有些奇怪的地方。
那时子卿接过月饼,神色说不出的怪异。
“子卿说得陈年旧事,难道就是这件事?”
夙丹宸颇为不解,这样一件小事,哪里有值得怀念的地方?
枕在他肩头的美人既未说是,也未说不是,但是夙丹宸明显感觉到,子卿更抱紧了自己一分,抱得好紧,好像不这样做,自己便会离开他似得。
这种强烈不安、害怕的情绪通过两个人严丝合缝的搂抱传达给了夙丹宸。
子卿在害怕什么?
他想不出来,他此刻唯一能做得便是紧紧搂住今夜格外反常的人。
“殿下当初赠与臣的月饼,味道很好。”
沉默了半响后,肩上的人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莫名的话。
夙丹宸愣了愣,“子卿想吃月饼?那改日我做给你吃。”
兰子卿轻轻点头。
由那个黑暗绝望的夜晚而引发的冷寒戒备,缓缓融化在温暖得叫人贪恋的怀抱中。
窗外狂风暴雨越演越烈,刮得窗纸沙沙作响。
雷鸣还在继续,夜空被闪电划破,露出恐怖而又y-in森的面容。
一如当年。
不过这一次,他再不会孤身一人跌坐在山林夜色芒芒的雷雨中。
这个人,会陪他走过这一生。
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