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沈烨回答,他便向后一靠枕着椅背仰起头睁开眼睛,又道:“沈烨,我看他的服饰大约是从南边来的,都是有一条回不去的归家路罢了,我们和他没有区别。”
沈烨神情微动,没有说话,腰一弯钻出了营帐。
夜幕降临,寒风凛冽,沈烨拉紧了大氅,悲怆地举目四望。
叛军五十万大军挥师北上势不可挡,一路势如破竹,铁骑踏碎山河破,皇城被血洗,大祁皇室几乎被屠戮殆尽,而这临阳关就是大祁最后的防线和壁垒,而祁水云便是大祁最后的脊梁和血x_ing。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他是令人闻风丧胆万千荣耀加身的祁国战神,也是肩负着复国重任的皇室血脉。而如今在这临阳关他就如同垂死挣扎的困兽,拼尽全力也逃脱不了既定的命运。
他们被围困在这里已经半年有余,南方大地早已改朝换代,驻军压着边境就驻守在临阳关外十里地的莫川,虎视眈眈,战争一触即发。
沈烨想,最苦的其实是他吧,每多一个人为他而死,他就多一分深深的愧疚自责,明知无望,明知绝望,还是要背负着苦难踽踽前行。
他曾经亲眼看着他们是如何对待俘虏的,大雨冲刷了三天都洗不掉的血迹,皇城郊外的焚尸场几乎要烧红他的眼。
他当时对沈烨说,我一定,一定要活下去。
沈烨叹了口气,转头唤来了一个小兵,道:“去,给将军今日救的那人喂点水,人要是能活过明早,醒了之后交给军中杂役,我们没粮食养闲人。”
小兵精气神十足地应了一声“诺”便退了下去。
翌日,天刚蒙蒙亮,一队精兵已经开始收拾行装,检查装备,祁水云站在马厩前喂完了马Cao才牵马出厩。
上马前,沈烨匆匆赶来在他怀里塞了一包干馍饼,祁水云当即就要推拒,沈烨没好气地说:“你不吃,就留给黑风吃,它可比你累多了!”
祁水云闻言顺了顺黑风的鬃毛,说了句:“也是。”便把那包干粮收了起来。
沈烨:“……”
此时这个温度在可接受的范围内,也不多做犹豫,祁水云当即带人出关北去。
气温毫无征兆地就剧烈起来,茫茫沙漠,日光晃得睁不开眼,一天一地都被铺排成耀眼的色调。
前方是几座不大不小地沙山,祁水云喝令一声:“注意脚下,当心流沙。”说罢,下马一人赴向沙山。
“来两个人同我一起翻过去看看,其余人原地休息。”
上沙山较之上其他的山要难得多,稍一用地使劲,脚下就松松下滑,可不用力踩实又根本是寸步难行,走不了几步,就气喘的厉害。
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三个人狼狈地翻过沙山,脖子里一片汗s-hi,拖拖曳曳了一长串脚印,俯着身刚登上山脊时,身旁传来一声惊呼。
祁水云下意识去抓住那个士兵,身子猛地一坠,两个人都惯力带着沾了一身沙地翻滚下去,滚下了平地,祁水云被压的头晕眼花,闷闷地咳了几声,起身拉起了那士兵问道:“没事吧?”
那士兵惶恐起来,当即要跪下磕头,“是属下连累将军了!”
祁水云迅速扶住他,摇了摇头,道:“别做多余的事。”
头顶还在山脊上的士兵突然指着不远处遥遥喊道:“将军!你看!”
祁水云一回头,一泓清冽的小泉神迹般出现在眼前,横卧在山底,他不敢置信地向前走了几步,脚下不停走得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抑制不住要狂奔起来。
怎么会,这种地方怎么会有泉水在,海市蜃楼么,一定是吧。
那泓泉水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待着,温和得像是幻境,却没有刹那眼消云散,也没有被黄沙掩埋。祁水云克制住喜悦低头捧起泉水慢慢喝了一口。
知道甘凉的泉水滑过喉咙,凉意从胸腔处散开,他才敢相信,这是真的!
“天不亡我!……来人!速速召令全军!找到水源了!”
“诺!”
没有想到这沙山之下竟是另一番景象,这泉水严格来说并不算小,水面上甚至还飘着丛丛水Cao,更甚的是,水边居然还有几棵老树,盘根错节深扎于沙土之下。
祁水云抬头望了望眩目的日头,仿佛想确认自己真的不是出现幻觉了,问着那个和他一起滚下来士兵:“看到了么?”
士兵也是一脸不可思议,木木地答道:“看到了!水,Cao,树……还有房子!将军,我们是找到神仙的住处了么?”
祁水云抹了把脸,吩咐道:“我前去探探虚实,你在这里接应他们。”
“诺。”
依旧是在天黑之前赶了回去,找到了水源的消息一传回,全军震荡欢呼,将带回来的几大袋水分下去,沈烨笑得豪气冲天:“今朝有酒今朝醉!能活几日是几日!天不亡我哈哈天不亡我!”
祁水云也忍不住松了眉头,劫后余生的感觉让人心神荡漾,“我们做了标记,那地方我们也围了起来,明日再多派些人手前去守着,对了,那地方住着一个老人,切莫冲撞了。”
“住有人?!莫不是哪路神仙?”
祁水云端起茶杯倒满了水,摇头道:“我今日去看过了,一个普通的老人罢了,我们只取水,莫要打扰他的生活。”
沈烨吞了吞口水,开口道:“他……怎么活下来的?”
“老人家箭术了得,连大漠苍鹰都s_h_è 得下……嗯还有,你懂乐谱么?”
沈烨还没从弯弓s_h_è 大雕的震惊中缓过来,却被祁水云的后一句问得一懵。
“我一个糙老爷们,懂什么乐谱?”
说完,便见祁水云从怀里掏出一个破破烂烂的本子,纳罕道:“老人家说我是有缘人,希望我有一天替他将这乐谱送到天水宗。”
“天水宗……那不是我们能去的地方啊。”
祁水云抚着本子上的“十三引”三个字出神,久久不言。
“沈烨,你说神明,看不看得到这一切,你说,我们究竟是该生,还是该死?”
第38章 苍漠冷月
祁水云蹲下察看黑风的马掌时,背后送马Cao的推车撞得他一个趔趄,差点把脸按进马掌里。
“将军!将军你怎么样了!”这一下吓得一旁给黑风修指甲的小兵差点把修甲剪甩出去。
祁水云双手撑着地,笑着说:“无碍,看着点,别伤到黑风的指甲,不然没法钉马掌了。”
背后负责看守杂役的卫兵惊魂未定,气急败坏地抽了推车的杂役一鞭子,喝道:“冲撞了将军,你万死莫辞!”
杂役被猛地撂翻在地,不住小声求饶着。
祁水云见状蹙眉摆手道:“住手!”
他走上前抓着那杂役的手,一用劲给人拉起来,“都是亡国之人,哪里还分什么高低贵贱……是你?你还活着?”
虽然那日救起他时没有仔细看,但他眼角那道细浅的疤却是令人记忆犹新,月牙状微微挑着,不细看还会以为是他上挑的眼角,无端添了一抹邪气中和了他过分坚毅的眉眼。
“将……将军,认识我?”
祁水云低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抓着的这双手,宽厚粗糙但却温热有力。
不动声色地松开了他的手,祁水云摸着自己掌心常年握兵器而磨砺出的厚茧,道:“沙漠里是我将你救出的。”
“多谢!多谢将军!”
祁水云微微颔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似是沉思了一会儿,最后低眉顺眼道:“回将军的话,小人忘记了……”他神色十分困惑地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那里有一小片还包着纱布渗着血的伤口,“小人撞到这里了,很多事都记不得了。”
“如此……”也不知他有没有相信,只是低着头转自己的手腕,祁水云噙着笑想起他眼角的那道伤痕,“那我便给你个名字,就叫做长痕——”
那人闻言一惊,俯首恭敬道:“长痕多谢将军赐名!”
祁水云点头,交代好给黑风重新钉马掌的事后,转身就要离开,似是吐了一口浊气,脸上却是一片孤冷。
他没有回过头,淡淡地吩咐道:“长痕此后随我左右,做我的贴身侍卫。”
命令一下,没过多久,沈烨便闻风而来,他没那么多弯弯绕,单刀直入道:“怎么,那小子有问题?”
祁水云没抬头看来人只是细致地擦着刀身,安之若素地答道:“是个有趣的人。”
他放下拭布,慢慢握起了刀,如果不是因为常年握刀握枪导致骨节异常突显,如果不是因为有太多的新伤旧痕,这本应是一双漂亮精致的手。
他看着自己的手,幽幽开口道:“沈烨,你能想象的到么,他虎口处的裂伤比我重,甚至他手心的茧都比我厚,而我确定,那是拿武器的手,是会杀人的手。”
沈烨瞪直了眼,难以置信道:“那你疯了?还要将他留在身边?!”
“让他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才是真的令人担心。”
沈烨静静垂眸,高大的身形逆光而立,满身的杀伐之气尽露:“这事儿你别管了,今晚我就去把他做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