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樾忙道:“父皇那边没有下旨,尔思如果擅自离宫怕是……”后半句话硬生生在慕辛一个凛冽的眼神里被他咽了下去。
李璟倒是很想得开,“回家?尔思要自己去和陛下说吗?回去了也好,省的你家那宅子整天空着,反正总归是要进宫念书的嘛,又不是见不着了。”说着又蹭到慕辛身边,“若是尔思回去了,我们可以去慕府找他的罢?”
“那是自然。”慕辛说,转头看着慕采棠,等他一个回复。慕采棠刚醒过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下慕辛也来了,他又可以出去了,虽然有些舍不得太子,可宫里到底是没家里过的舒服,便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公孙樾见他点头一下子慌了,“尔思,父皇那边没下旨,若是慕辛这样带着你离开了,他肯定是要被问罪的!”
慕采棠看向他,问:“是这样吗?”
慕辛拿着杯子喂他喝水,轻声道,无妨。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想回去……”慕采棠推开面前的杯子,“不是骗你,为了回家你被问罪,关进大牢,那我还是一个人,一个人的话,那宅子有什么好住的。”
慕辛略一沉吟,“我懂了,那你记得是谁推你入水的吗。”见慕采棠面露难色,他又加了一句不许说谎。
李璟说:“慕公子你不用担心了,那宫女自尽啦,幕后指使的人也挨了本人一顿揍。”
慕辛没有理会李璟,又闭上了眼睛,不知他想到了什么,手中的琉璃杯“啪”地一下被捏碎了,血水浸着碎掉的琉璃,红的像是要渗进去一样。李璟见状吓得大叫快来御医,慕辛却起身推开他,看着公孙樾,缓慢地说:“你去想办法,今日我必定是要带他走的。”
也就是在那个清晨,前两年被赶出宫的程天师的弟子,不知用了何种妖术,如若无人地闯进永乐宫,他先是向皇后娘娘请了罪,又说师父已归天命,生前最大的罪过就是误以为太子殿下的命定之劫无解,其实是有办法的,他说着,给皇后指出了一条明路。当日早朝一下,皇后就去太和殿见了皇上,屏退了众人,再出来的时候,王公公接了一道口谕,说慕家子年纪大了,留在东宫诸事不便,还是回去住罢。
程小天师被皇后扣着,一定要他再给公孙樾算上一算,他躲不过,只得留在永乐宫。皇后差了下人去东宫请太子,头一遭遇见了反抗,太子直言自己不信,且从此往后也不想听这些江湖道人的疯言乱语。皇后气的摔碎了玉枕,带着人——包括程小天师,去东宫兴师问罪。
一出永乐宫,程小天师故弄玄虚地说远处的东宫上空有紫气缭绕,云隐伏龙,他不敢冲撞了殿下,并再三许诺纵使殿下命犯坎壈,也定得贵人相助。这才想方设法脱了身,没有去触霉头。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桂花酿
慕采棠回到了慕府,家仆几年前都被遣散干净了,后院的厢房落了锁,现如今打开,扑面而来一股子灰尘味。慕辛说,“之前你们都不在,少烟火,缺人气的,唯有这蜘蛛陪我度日,如今你回来了,我不能恩将仇报,你把蜘蛛捡出来放生到院中,也不会碍着什么事情。”
自然是不会碍着什么。“啪”地一声点着了屋内的灯火,往日里的摆设都还没变,慕采棠稀奇地凑上去摸摸碰碰,慕辛在一旁看着,火光下眉眼都温柔起来,“院子里搭了架子,爬着丝瓜,上面挂的是葡萄藤,过段时*你陪我给它们包上叶子,免得让鸟雀占了便宜,入秋长好了,你也可以拿一些分给他们。”
慕采棠听了就往外跑,他进宫的时候院内是没有这么多花Cao树木的,现在回来细细一看,发现居然如此热闹。便问:“这都是你一个人种的?”
“不然呢,自己长腿跑过来吗。”
慕采棠听了“咯咯”地笑起来,伸手去摸树干,“这是……”
“桂花,之前给你的酒就是用它酿的。那边是桃树,这个认得吧,还开着花呢。”
富贵和闲散容易养出一身风流毛病,他跟在慕辛身边,书都是在躺椅上看完的,手边还总放着应季的水果。学吟诗作赋,学酿酒品茶,慕辛与他在树下对弈,不知是谁在陪着谁,落子全凭心情,没有章法可言。他还带他去听戏,逛青楼——这就纯属胡闹了。像是急匆匆要将这世间的繁华都刻进他眼中,灌进他耳朵里。偶尔提笔,落下的也是一片靡靡之音,公孙樾看了直皱眉,说尔思你这样不行,这字里行间没有骨头。
可不是,没有骨头,空剩一副漂亮皮囊。按理说入了夫子门,再不济也要修身齐家,哪像他,恨不得活成短命的牡丹。
公孙樾的话慕采棠从八岁听到十八岁。一开始心有不安,觉得太子殿下讲的十分有道理,少年时,光y-in似箭,若是贪于安乐,一事无成,待到追悔莫及,早已无能为力。
慕辛将洗净的葡萄放在院中晾干,捏破,装进酒坛,果味的清甜立马蹿进他的鼻子,慕辛说;“年少,年少,行乐直须及早。”又从树下翻出去年的酒,在他身边掀开酒封,道:“诗酒趁年华。”待他们趁着醉意没有上头,好不容易下完了一局棋,慕辛又说:“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说罢燃亮了院内的灯笼,红彤彤的一片排开,入了夜也不让人寂寞。那灯光照亮过三月的海棠四月的桃花,春末的荼蘼初秋的桂子,若得一场三尺厚的积雪,陪着那棵老枝横虬的腊梅,便如同在心头放着的那一点念想,总是暖的,总能有所着落。
慕辛说:“世人半生,囿于功名爵位,困于仙道佛法,位极人臣能如何,上面还不是压着皇帝,得道高僧又怎样,百年之后不过一截枯骨。我不知……你此生安虞能到几时,哪怕骄奢 y- ín 逸都好,只想你活的尽兴些,没有遗憾。”
十五岁那年一篇长赋名动京城,花魁谱了曲子,街头巷尾争相传唱,人们只道顺和帝有意打压,慕家子美玉蒙尘。却不知他整日在院内伺候些花花CaoCao,眼里唯有四季,不知今夕何夕。
李璟说:“这有什么不好,有的吃有的玩,你我护着他,一辈子顺顺遂遂,没什么问题。”
公孙樾却皱着眉,“男儿有志在四方……”
“人各有志嘛樾公子,不要整日cao这些老妈子心,尔思若是不愿意这么过,慕辛还能逼着他不成了?既然不是被逼的,那就是自己选的,他活的开心,你看着难道不舒服吗?”
公孙樾喝着慕采棠送进宫的葡萄酒,觉得自己不该和李璟说这些,二人j-i同鸭讲,词不达意文不对题的,十分心累。
慕采棠回府后,公孙樾学会了微服出宫,李璟前些年跟在他身边,手上总捏着个琉璃盏,当时的毕生目标就是空手捏碎一只,没想到后来能用石子打落藏在身边的暗卫。落水一事之后,他们与公孙延彻底交恶,言语之间多有冲突,李璟每每想动手总被拦下,心里憋了一股子邪火,就去慕府拿花花CaoCao消气。慕采棠好脾气,碰坏了些叶子就碰坏了吧,但是当季正开着的不许碰。他说到底也只是寻个借口上门,占些酒的便宜,混一顿家常菜。慕辛在院内搭了个梯子,可以直接爬到屋顶,还专门请人修了个几丈宽的平台,不遮风不挡雨,人多了腿都伸不开。但雪下得最大的时候连公孙樾都往上爬,坐在那里一眼望去是星罗棋布的京城,皑皑白雪像是把声音都吸干净了,凭空给他们劈出一方天地。慕辛在院内赶他们下来烤火,柴火地下埋了红薯,上面架着炉子,一顿饭从暮色将近吃到月悬中天。李璟喝的半醉,起身要舞剑,剑气比雪都冷,削铁如泥,却只折下一只梅花。慕采棠将枝干放在盛了清水的瓶中,公孙樾走时带回了宫,那支梅花开过了整个冬天,比宫墙之内种的都要长寿,但等到百花争艳的时候,一夜枯萎,他竟不知这算寿终正寝还是戛然而止的夭折。
后来李璟从慕府偷了一束大红的木芍药,得了佳人芳心,默不作声地就谈成了亲事。李家挂上大喜的灯笼和锦缎,窗上糊着龙凤呈祥的剪纸,他穿上喜服,居然也是人模人样。带着新媳妇来慕府串门,慕采棠连着慕辛都紧张起来,生怕有所唐突。却没料到李家新进门的儿媳妇,酒量比李璟大,功夫比李璟好,李璟开口便离题万里的废话她一个眼神就能止住。慕采棠大呼一物降一物,笑吟吟地看着二人打闹,觉得世俗琐碎,即便寻常,也值得珍之重之。临走,送了两块玉,一块刻着观音,一块刻着佛。慕辛说,男佩观音女戴佛,这是留给阿棠的侄子侄女的。隐隐之中的吉祥话都成了真,李璟第二年便得了一双儿女。
李家喜事连连,朝堂上却y-in云密布。顺和帝前些年遭了一次行刺,刺客是死士,浑身干净的摸不出一点来路。要说皇上遭到行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个位置上惹人忌惮惹人憎恶,就是不容易惹人喜欢。查是肯定更要查的,怕的就是有人浑水摸鱼兴风作浪,最后算是半压了下来。但事件平息之后,顺和帝再没睡过一个好觉。心忧成病,久病成疾,安神药都调不过来,最后身体彻底亏空。在一个深秋的早晨,他念叨着要去找一些旧日的画作,执意亲自前往,在太和殿门口摔了一跤,就再没起来过了。
天下大丧。
皇位理所应当地落在公孙樾头上,但那其实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顺和帝死前留的烂摊子,就像古往今来许多先帝留下的烂摊子一样,一团糟,还说不得。慕采棠说,殿下当了皇帝是天下人的大幸,但对殿下自己而言……
慕辛说:“他是太子。他若是不继承大统,就该去见阎王了。”
勤于政事,心怀天下,仁慈但不姑息,孝顺但不愚昧。想要再现盛世安康的景象,兢兢业业地把自己当油灯一样耗着,却仍是步履维艰。李璟难得不再嘴贫,只说朝堂当真不是人待的地方,陛下什么都可以有,唯独不能再有自己的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