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李屠夫知道了,慈爱地看着阿余,越看越觉得,莫非这才是当年入梦的文曲星君?这么一想,不由得气上心头,放下碗筷就对着李得咆哮,“去你娘的爹爹!这是老子的儿子!你个毛没长齐的小畜生,跟你老子抢儿子是吧。”
说着,兴致一上来,便要揍李得。
看着他要揍李得,年学文“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抱着李得的大腿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大叫着不要打爹爹。
李屠夫听了又气又笑。
“不要打爹爹……不要……嗝,爹爹不要打……”
一家人看着他哽咽了半天,终于心领神会地喊了一句,“大哥!爹爹不要打大哥!”
李屠夫乐了,觉得这孩子当真十分聪明。
李得一脸黑线,觉得不论是爹爹还是大哥,他都当的……十分不坦然。
自然是十分聪明,十岁那年中了秀才,惊动了几条巷子的人,第二年赶着武德帝死在马背上,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又开了一年恩科,李屠夫的亲儿子和那文曲星下凡的儿子一道参加了。
亲儿子不提也罢,阿余居然成了解元,这一下神童之名便誉满京城了,赶着给李得说媒的人都排起了队,李夫人喜笑颜开,李屠夫则终日惶惶,怕人间留不住这文曲星,他将阿余当半个儿子看,倘若一日阿余辞了人间,他定然会十分心痛。
于是放下屠刀,要一家人都跟着,去白马寺求佛祖保佑。
李屠夫原先是非常看不上光头和尚的,这一次却虔诚地戒斋沐浴,肃整了七日,才挪到寺门口。
白马寺前,有一棵桃花。
那时秋闱刚过,天气凉了下来,一树灼灼桃花早在春夏交替的时候便谢了,留下的叶子躲不过冬天,叶尖一点秋的澄黄微微卷起,七零八落地铺了一地。
年学文拉着李得的袖口,一蹦一跳地踩那干枯的叶子。
进去上了香火钱,又听了一段经。李屠夫踹着李得让他去抽个签算一算姻缘,年学文心痒痒地也想去,却被拦住了。
捏着佛珠的和尚慈眉善目,摸了摸年学文的头,温言道:“好孩子,莫问前程,前程亦是归途。”
李得耳朵尖,听着了,回头疑惑地一看,见阿余蹙着眉毛,心下便很不痛快,他十分大不敬地翻了个白眼,一把将那小东西拉到自己跟前,笑嘻嘻地说,看哥给你摇出一个大嫂。
说着便毛手毛脚地摇起了签筒。
李得一生无妻无子,谁也说不上来是不是命。但那日白马寺中,他跪着,将签筒举过头顶,纵然不诚心,却也没有道理落不下一根来。
年学文紧张兮兮地拽着李得,李得摇了半晌,李夫人在后面捏着帕子心跳的飞快,直到一脸慈悲的和尚拉住了李得的胳膊,轻声说了一句,施主莫慌,命数天定,佛渡有缘人,施主只是与我佛家无缘罢了。
李夫人那颗七上八下的心落了地,被狠狠塞进冰冷的水井里。
一家人神色恹恹地出了白马寺,年学文又跳过去踩叶子,李得站在一旁,年学文见他心情不好,拉起他的手,摸着桃花树的枝干,说大哥,这就是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对吗。
他蹲下身,揽住年学文的肩膀,一丝若有似无的体温透着衣衫熨帖了他的掌心,笑道:“对,来年仍有灼灼桃花,你中了状元骑马游街,倘若从这里一过,满树的桃花落你一身,便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了。”
李得说着,居然真的起了一阵风,秋风飒爽,扫起落叶和尘土,迷了人的眼睛,只听着一树桃叶簌簌作响,再睁开眼,年学文的肩上不偏不正,落了一瓣桃花。
李得惊奇的看着,年学文侧过头,轻轻地“呀”了一声。李得捻起桃花瓣,放进他的掌心,门口扫地的小沙弥凑上来,一脸的天真好奇,继而又抬头看了看寺门这株不知岁数的桃树,双手合掌,对着他一点头,说:“想来小施主是有缘人。”
李屠夫和李夫人在石阶下等着他们,落禅街一路的烟火气息在二人身后铺陈开来,目光所及之处,护城河在缓慢地流淌,映着蓝天白云,远处青山沉稳庄重,寺庙里传来一阵钟声,悠悠地散开,仿佛虚空中激起的一圈涟漪,水面倒映着京城历经百年的衰败与繁华,最后揉碎在万家灯火下,严父与慈母的眉间,化在那一点相连或不相连的血脉里。
第4章 第四章-山寺桃花
那一年的冬天极寒,李得见李屠夫的状元梦有了着落,便正大光明地在院内耍起了刀枪,年学文抱着一碗温热的酒酿圆子,坐在木桩上看。
一套动作下来,热出了一脑门的汗,李得不知从哪里弄了一壶酒,说这样才是英雄本色,便仰起头对着酒壶喝干了,晶莹的酒水顺着他的喉咙洒满了前襟,年学文呆呆地看着,觉得这世间的大侠都比不上他这个不成器的大哥。
不成器的大哥显摆了一回,当晚便着了凉。李屠夫知道了,骂了一句“活该!”,没收了他房内的破铜烂铁。
年学文端着药碗守在床前,一屋子氤氲的都是苦涩的气息,李得喝了药,精神好些了,便催着他回房,说自己没什么大不了,明日带他出门玩。
天寒地冻,有什么好玩的。
年学文没有理他,坐在小板凳上,往他床边一靠,似是要守他一晚的样子。
李得乐了,觉得自己当年真是捡了个宝贝,侧身往里挤了挤,想让年学文上床躺着,又怕传染给他了,还没决定要不要开口,他的便宜弟弟便蹑手蹑脚地爬上了床,钻进他怀里。
药效发作,李得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只觉得怀里抱着个小火炉,十分熨帖。
当夜却发起了烧。
年学文被他热醒,急的手忙脚乱,穿着亵衣就跑到李夫人房前,手脚冻得冰凉,李夫人急着去看,可大半夜的哪里有大夫,几人拿着s-hi帕子给他降温,忙了一宿,第二日,年学文也不负众望地倒下了。
晕晕乎乎地似乎被人灌了一碗药,抱回了房,半睡半醒的时候轻声喊了一句“娘”,李夫人一动容,贴了贴他的额头,见没有发烧,才放心地替他掖了被角,悄悄走了出去。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年学文只觉得浑身无力,扭头一看,吓得从床上蹦了起来。
床边坐着一位穿粉裙的小姑娘,笑吟吟地看着他。
小姑娘起身,摸了摸他额头,阿余瑟缩了一下,细细打量起眼前的人。
这位姑娘怕是很耐冻,他心想,腊月寒天的,穿着单薄的裙衫,却不见病容,他又想起他那大哥,喝了两口酒便倒下了。
“奴家姓桃,小公子可还记得?”
阿余皱起眉尖,略一思索,轻声道:“桃姑娘……可是人?”
桃花精轻声笑起来,笑的屋内一片光华灿灿。
“小公子好生聪明。”
见她似是没有恶意,年学文压低了声音说:“还谢谢姑娘替阿余治了病,不知姑娘来这里,可是需要阿余做些什么?”
桃花精掩着嘴笑了,“你怎知是我替你治了病?来这里,来这里不做什么,来看看你罢了。”
年学文赧然,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从荷包里翻出一片花瓣,桃花精见了神色一动,眼底流过脉脉温情,阿余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双手将花瓣呈过去。
桃花精一挑眉,问:“你这是做什么?”
年学文疑惑地说:“姑娘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既然送给你了,自然就是你的了,我还要回来做什么?”
年学文磕磕绊绊地道了句谢,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桃花精见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吹了一口气,桃花瓣慢悠悠地飘了起来,他更加无措,只得呆呆地看着。
那桃花轻轻地贴在他额间,似是融了进去,他惊的退了两步,惶恐地看着桃花精。桃花精开口说:“你怕什么,本姑娘又不会害你!我既与你结了缘,便送你一道保命的法术。这李家世代行的是杀生的罪孽,住在这里便比旁人少了些气运,八字重些的尚能镇得住,轻了怕是连命都顾不全。”
年学文眨了眨眼睛,听的囫囵吞枣,却敏锐的抓住了重点,急忙问:“那我大哥?”
桃花精歪着头想了想,又道:“常人命数是不可以说破的,不然便会害了我的修行。不过……不过既然是你问的,我透露一点,应该也无妨吧。快!你扭过去,赏月!”
年学文满头的疑问,却还是顺从地站在了窗前,看着黑压压的天空,找不到一丝月亮的踪迹。
“唉……”桃花精在他背后叹了口气,他立马扭过头去。桃花精见他不识趣地扭回来,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年学文便觉得有人将他的头又掰回了窗口。
“唉……”桃花精又开始叹气了,“这李家公子积的福报短浅,偿恩有时,生死有时,待他助的小秀才摘取了功名,下辈子应该也能投个好胎吧,唉……”
年学文听的心中一惊,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子。
“你听懂了吗?不过反正我也不是讲给你听的,我就那么随便说一说,你刚好听见了,不能算我透露天机。”
年学文在窗边僵了半晌,才转过身,“噗通”一下跪下来,对着桃花精磕了一个头。
桃花精将他拉起来,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低声说:“你不要太伤心啦,你们凡人就是这样,缘聚缘散,总有个终了。那……我以后还可以来找你吗?”
他点了点头,说谢谢姑娘。话一出口,声音居然是喑哑的,连忙用手盖住眼睛,隐隐之中虽然明白这都是天命,却不由得自我怨恨起来,他不是什么文曲星,他是李家的一道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