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安看他拿了支毛笔一类的事物,谨慎地在他们扎营前的树干上画了个符,远看上去笔划繁复,像吉安去博物馆看古物上会出现的文字。
而且颙衍还不只划一个地方,他沉默地在树林和营区之间穿梭。后山有个合宿专用的木屋,用低廉的价格就能够借得到,那个木屋也颇有历史,据说他们教大历界不少新生都是在这里办迎新活动。
颙衍在木屋的几个横梁、门和窗,甚至屋外广场学长姐停摩托车的地方都写了类似的鬼画符。说也神奇,颙衍把符咒写上去时还是黑色,但笔尖提离时,那些墨迹却像水滴入大海一般消失无踪,像在变魔术一般,看得吉安啧啧称奇。
吉安站在他身后,颙衍在忙这些事情时,总是带着一种安静而肃穆的神情,就像当初吉安在脚踏车道上看到颙衍焚香祭拜时一样。
这人虽然刻意留了胡子、留长头发,把自己弄得乍看之下像个流浪汉,但骨子里某个部分还是没有变化。
「你在做什么?」虽然知道不该打断,但吉安还是忍不住问了。
颙衍似乎已经很习惯吉安没事就跟在他后面这件事了,他没有回头,只是专注在眼前的作业上,「这是地基结符,用来和地神交通,让这里的地神能够保护这块地和这上头的人。这一带似乎没有土地神,城隍管辖的范围又太广,只能从地基下手。」
「土地神?」吉安眨了眨眼。
「嗯,就是福德正神,你不知道吗?」
吉安当然知道土地公,他那个迷信的双亲每年到了土地公生日,都会拉着他的耳朵到附近的庙里拜拜。还会把他身上的护身符拿下来,交给庙里的人过香加持。
话说回来,吉安低头看了下自己胸前的护符。
当年替他制作这个护身符的人,好像就是某个土地公庙里的人。但对吉安来讲,他是从来不信那些的人,妈祖庙也好观音庙也好土地庙也好,对他来讲都是差不多的东西。
「地神和土地公不一样吗?」
吉安忍不住问。他看颙衍似乎布置妥当,退了一步站到营区的门前。
「不一样,地神是土地或建筑物形成时,自然而然出现在当地的神灵,像是山神那样,比较类似妖神。但土地神不同,土地神又称为福德正神,通常由一地福德深厚之人担任,也不见得永远都在同一个地方任职,简单来讲,就是任务型的存在。」
颙衍的话让吉安听得昏头转向,而且平常这人跟他聊起天来没几句话,提起土地公的话题,竟然可以不厌其烦地跟他说明这么多。
「呃,意思是土地公是像老天爷的员工一样,去应征面试就可以当?」
「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当,我说过了,除了福德深厚之外,能力也很重要。一个地方要是气场不干净,有妖异之物作祟,第一个找上的都是福德正神。也因此土地神一个不小心,很容易被妖异之物所惑……甚至杀害。」
吉安怔了下,因为颙衍在提到「杀害」时,语气略为沉了一下。
「那你呢?你可以当土地神吗?」吉安又问颙衍。颙衍顿了一下
他似乎不愿再多说什么,吉安看他嗫破指尖,指尖沁出鲜血,颙衍便用自己的血在他们住宿的门上划了些什么。那些血字也像颙衍的毛笔字一样,甫完成便消失无踪,但吉安这回却明显感觉到周遭气场的变异,眼前的门扉竟变得有点模糊。
「你别靠过来。」
颙衍似乎注意到他的不适,他从西装外套里拿了绷带一类的事物,迅速地缠住食指伤口。这人连来迎新宿营都穿着他那件西装外套,吉安决定有天一定要找机会偷看这位茅山多拉A梦在西装外套内侧放了多少东西。
他挡在门上的护符前,扳过吉安的肩头,阻止他去碰触那个图腾,「我在哪里下了结符,你刚才都看见了,千万不要伸手去碰,明白吗?」
吉安想问「为什么」,但颙衍神色严肃,他还是第一次见颙衍用这种表情跟他说话,只得把满腔疑问吞了下去。
颙衍也没给他多问的机会,吉安看他食指中指捏诀,又改诀为指,在胸前比划了一连串复杂难解的手势,那种令他感到异样的气场变得更加明显。
「诸法相缘、常乐我净、y-in类恶缘、万物不侵。……」吉安听他像当初救富里学长一样,口中念念有词。说也奇怪,原本从在福隆学长车上作噩梦以来,就一直隐隐作痛的脑袋,竟随着颙衍低沉带磁x_ing的嗓音,渐渐平复了下来。
「这是……在做什么?驱邪吗?」
颙衍看了吉安一眼,「说驱邪也可以说驱邪,既然要夜游,难免会沾上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只是预先做点防范。」
颙衍顿了下,又说。
「毕竟我在这里,有些东西可能会被我吸引过来……从以前就是这样,不能因为我的关系,让其他学生陷入险境。」
颙衍说得隐晦,但吉安从中品味到一丝沉重感。确实从他和颙衍同寝开始,那间宿舍便怪事不断,但他以为是他体质太衰的关系,从没想过是因为颙衍。
「是说……你刚才给福隆学长看得传单,真的是从垃圾筒里找来的吗?」
吉安想冲淡那气氛,便找些话题。颙衍摇了摇头。
「当然不是,那是骗他的,传单是我直接跟社团学长借来的,目的是要试探福隆学长。」
吉安张大了嘴巴,「社、社团学长?」
大概是他的反应太过激烈,颙衍又瞥了他一眼。「嗯,就是那个『男体研究社』,我之前按着纸扎人那张传单,去那间社办问过,跟他们要了先前的社员名单。那里的社长就问我要不要入社,他很积极,我又有求于他,想说我也没加入别的社团,就答应他了。」
颙衍思索似地说,「不过加入之后也没什么特别的社团活动。社长要我下个礼拜天去他家,说是会介绍社员给我认识,算是迎新,不过他家有点偏僻,我还在考虑要不要去。你对这个社团有兴趣吗?」
吉安看着一脸淡然的颙衍,心里在立马加入社团和去找该位社长好好谈谈之间拉锯了一阵。
但颙衍刚才话中有更令他在意的东西,他只得先放下室友的人身安危,追问道:
「骗福隆学长?为什么要骗他?」
颙衍的表情明显犹豫了下,「……我现在还不能说。」
吉安一呆,颙衍便轻轻叹了口气,「应该说,很多事我还不确定,怕误会了人,所以不适合现在说出来。你放心,你托付给我的事情,我一定会替你办到最后。」
吉安愣了一下,才想起「托付的事情」指的是什么。颙衍应该是指他请颙衍保护富里学长的事,但他以为这件事情已经落幕了,没想到颙衍还一直记在心上。
「你让那两个女孩子替你做什么?」
吉安又问,颙衍又叹口气。
「这个我现在也还不能说。不过女子属y-in,在灵感或是吸引秽物的能力,通常比男子来得强。但也更容易被妖异之物侵蚀。但那个叫关山的女孩子八字很重,气场又冲正,是最适合做调查的人选。」
吉安想问颙衍什么时候知道关山的八字的。但想起之前他拍过所有新生的基本数据,颙衍会知道人家女孩子生辰也不足为奇。
想到新生名册,吉安便想起一件事。营区前只有他和颙衍两个人,他和颙衍这样一来一往,感觉气氛不错,颙衍也不像之前那样动辄将他拒之于千里之外。
他于是脱口而出。
「……『尚融』是你的谁?」
这话一说出口,吉安马上就后悔了。颙衍倒没有他想象中生气或是惊讶的反应,吉安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是种夹杂着失望和绝望的复杂神情。
失望是对于他的,而绝望,吉安却不确定那是对谁。
「只是一个……朋友。」
颙衍沉默良久,还是开了口。
「我没有父母,他是我父亲的旧交,从小照顾我长大,因为他年长我不少,所以就当作是我的监护人。但我已经搬离他的住处,现在和他也没有再联络了。」
颙衍语气意外地平静,彷佛早已预备好的讲稿。但吉安却觉得那之中藏着掖着什么,他却解读不出来。
「我本来不想填紧急联络人的,但学校叫我非填不可,也不能说谎乱填。我也知道紧急联络人要是不是亲人,会被别人问东问西很麻烦。那时候让你去拍新生名册就有心里准备了。」
颙衍吐了口长气。吉安不知为何心里有点慌,颙衍虽然给了他想知道的答案,但吉安感觉得到,他和这个神秘的道士室友好不容易拉近的那一点距离,又被这个问题给推得远了。
「对、对不起。」他感到后悔,不自觉地脱口而出。颙衍却忽然转向他,表情有点忸怩。
「你呢?」
他问得没头没脑,吉安愣了一下,「啊?」
颙衍的眼神始终没有和他对上,「仔细想起来,从你缠上我……从我们当室友开始,我就没有好好了解过你的事。我想听你谈谈自己,吉安。」
他嗓音平静,和第一次见到吉安时一样,带着一种淡淡的哀伤。吉安觉得受宠若惊,没想到这位仙风道骨的室友,竟会主动想了解他这个凡夫俗子。
「我、我很普通,真的,我家超普通,我爸妈都是普通人,家庭也很一般,我妈只希望我平安长大,健健康康就好,也没怎么培养我。我、我连长相都很普通,你看就知道了,我……我没有交过女朋友。」
吉安杂乱无章地说着,但不知为何,当他说到「我妈只希望我平安长大」时,他的室友脸上,竟流露出一副像是要哭出来的神情。
这让吉安感到困惑。但颙衍吸了下鼻子,很快神色如常,「嗯,看得出来。会费心替你求那种护符的父母,肯定非常疼你。你有兄弟姊妹吗?」
吉安本来想问颙衍他的护身符有何特别之处,但颙衍这样好声好气地跟他说话,让吉安整个人处于一种飘然的状态,他脑袋发热,只能强自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