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由心生。
他总算明白颙衍这句话真正的道理。
吉安没有去理会警察后续怎么处理这件事,也不关心富里学长会受到什么惩处。只是两个学长因此都搬出了宿舍,整个男一宿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他和颙衍。
不,应该说"只剩下颙衍"才对。
吉安本来以为,等他的尸体安顿好,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他就会像鬼片里演的一样,完成怨念立地成佛。
他连心理准备都做好了,一转身就看到牛头马面站在他后面,拿着铁链说你迟到了,快跟我们去阎罗王前面报到吧之类的。
但是没有。宿营结束后,颙衍和他的同学们纷纷回到学校上课,吉安的命案虽然在学生间激起一阵讨论,他被人打死的河堤也因此被封锁,从此再也没人能去那里慢跑看夕阳。
但接踵而来的大学活动,班际田径比赛、木奉球比赛、园游会、四年级的毕业舞会,还有大学生人人视之如大敌的期末考也即将来袭。不过才一、两个礼拜,渐渐的已经没人提起这件事,就连吉安的名字,也被下届学生会会长的选举新闻淹没了。
"你的告别式,好像在下周六的样子。"
就在吉安几乎就要忍不住,想问颙衍有什么方法让他可以早日投胎转世时,颙衍反倒自己来寻他了。
吉安怔怔地看着颙衍递过来的白色讣文,上面有他父母的名字,当然也有他的名字。但署名却是给颙衍的,吉安还不知道他父母什么时候跟颙衍这么熟了。
"……我跟他们说,我是修道之人,可以通灵。"
颙衍叹了口气,表情有点羞耻。
"我说你在大学里托梦给我,希望我能当你学校的代理人,处理一些你的后事,你爸妈好像特别容易相信这些事。所以后来你的行李遗物那些东西,都是我替你拿回去给你爸妈的。他们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希望透过我跟你传达。"
吉安说不出话来。他父母的确迷信得令人困扰,但就像他一直以为世上没有鬼一样,直到自己成了鬼,吉安才渐渐领略到,原来从前父母有些作为不是完全没道理。
"我和他们聊了很多,包括你小时候的事。"
颙衍的语气带着感慨,吉安却不明白为什么。
他想父母多半是讲了他命中带鬼,生来就注定要死的事。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算命仙倒不全是怪力乱神。虽说延迟了十九年,但他还真的被拖到了"另一头",成为名符其实的鬼,还迟迟无法投胎转世。
命运……果真还是无法违抗的吗?吉安忍不住这样想着。
"另外,关于你的验尸报告,你父母也告诉了我……我认为有必要让你知道。"颙衍又说。
"验尸报告?"
吉安愣了一下。颙衍像在犹豫什么似的,好半晌才缓缓开口。
"警察说,你并不是因为头部被击中而死的。"
颙衍语出惊人,吉安睁大了眼睛。
"……应该说,你的头确实被人打中,也受了伤,流了不少血,因此当场就失去意识,但是你真正的死因,是窒息。"
颙衍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浅浅叹了口气。
"我之前就一直觉得很奇怪,有些人死后虽然会反复梦见生前最后的情景,那是因为魂魄还留在r_ou_身里的缘故。一但死亡,你的灵魄就会离体,不可能再看见自己死亡后的情景。但你却说,你有泥土洒在你身上的记忆。"
吉安隐隐醒悟过来,他张大了口,唇色微显苍白。
他想起那个梦的结尾,他伸高指尖,而身体正在坠落,他掉进深渊。
他的背脊撞击到某种坚硬潮s-hi的事物,而无数的泥土、石块从高处落下,砸在他的脸上、头上、身上、脚上,他拚命想呼救,想大吼大角,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我在这里。
我还没死。
我还没死、我还没死、我还没死、我还没死、我还没死、我还活着!
求求你……救救我……
吉安想起来了。他记得自己被送上车,那两个人载他到后山的最深处,那期间他始终都还有意识。
但脑门被击中让他四肢麻痹,连口舌也不灵便。
他只能艰难地转过头。而他所看到最后的画面,是驾驶座上的人侧过身,在副驾驶座上的人唇上,轻轻落下一吻。
"不要担心,我会帮你处理好所有事情。"
那之后他连这些也看不见了,他失去了视觉,连带自己被拖到哪里也无法判断,只知道浑浑噩噩之中,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口鼻,渗进他的身体,夺走了他赖以维生的氧气。
他拚了命地想挣脱,他甚至伸高两只手,在黑暗中乱抓乱抹,想要推开压在他身上越来越沉的东西。但一点用也没有。
最终他只能闭上眼睛,任由意识和生命一起消逝在黑暗里。
"如果当时,富里学长他们马上把你送医的话,你可能还有得救。但他们却选择把你载到山里弃尸,还把你埋进地底,让你连最后存活的机会也失去了。"
颙衍凝视着他,见吉安怔怔的没有出声,他抿了下唇,一瞬间似乎又想象在停车场那样拥抱他。但最终还是只伸出手,将吉安的掌心握在自己手里。
"所以,我是被……活埋致死……吗?"吉安听见自己出声。
"你的手,我从之前就一直很在意,上头全是泥土和伤,不像是一木奉被打死的人会有的模样。我在山上看见你的尸体,发现你的手指甲掉了一半,有几根指头甚至断了,我想那大概是你被埋在下面,努力想要挖开土来求生造成的。"
即使是说着这么残酷的事,颙衍的语气仍旧平淡。
"但为什么?他们不知道我还没死吗?"
颙衍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吉安浑身颤抖,在宿营的时候,吉安已经认定自己就是被富里误杀的。
回来之后他也想过,富里学长杀福隆是情有可原,毕竟换作是他,被另一个男人纠缠这么久,还有苦说不出,最后好不容易快要得到幸福,却因为对方强暴他而毁了一切,他也会希望对方消失在这世界上。
富里学长误杀他之后,被罪恶感和不安折磨的样子,吉安也看在眼里。在后山目击他鬼魂时也是,富里学长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惊恐脸还留在他心底。
比起恨他,吉安发觉自己竟有点同情富里。吉安觉得这个人今后活着,搞不好还比死了更难受。
"他……福隆学长他,看着我笑。"
吉安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抬头望着颙衍。
"我还有印象,那时候我被他们丢进挖好的坑里,我睁开眼睛,就看到有个人站在坑上面。他……福隆学长明明看见了我,他有看见我睁着眼,却还是把泥土铲下来。颙衍,但我不懂,那个人为什么……"
吉安无法再叙述下去,他发现颙衍垂下了头,他神色淡漠,眼楮深处却有某种吉安窥不破的决心。
"福隆他,一直很想要富里学长接受他。"
颙衍闭上双目。
"以下纯粹是我的猜想。福隆很可能知道你没死,就算在河堤上没有发现,死人和活人的差别极大,搬运过程中不可能完全没发觉。但那个人为了得到这个机会,却仍然选择把你活埋起来。"
吉安隐隐明白颙衍的意思,但他仍不敢置信,唇瓣微微发抖。
"什么……机会?"
"让富里学长与他共同拥有某个秘密,永远无法离开他的机会。"
吉安浑身一颤,"可是,就因为这样……"
"普通人不会因为这样就杀人。但是对福隆学长而言,富里是他从高中以来贯注执念的对象,他用尽了方法,都没办法让富里学长多看他一眼,即便是……采取那种手段,仍然无法得到富里学长的心。"
"对福隆而言,这是千载难逢,让富里学长完全落入他掌控的良机,他无论如何不可能放过。"
颙衍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吉安看他伸手在西装外套里掏摸一阵,拿出了两个纸人。
吉安愣了一下,其中一个纸人他见过,那是福隆学长的分身,用学校"男体研究社"传单折成的纸扎人。
而另一个纸人是用黑纸扎成,看得出来手法与福隆学长制作的那个大不相同。那个纸人做工细制,背面的生辰八字像是用朱笔一笔划成,字迹淡雅中带着苍劲,和他认识的某个人有点像。
"这是福隆……和富里学长的纸扎人,也就是他们的替身。"
颙衍闭了下眼,吉安才想起来,颙衍在营区时说过,自己利用关山她们取得的贴身之物,制作了富里学长版纸扎人的事。原来那并不是信口开河。
吉安看颙衍动了下手指,那两个纸人竟在书桌上站了起来。吉安看颙衍割破自己的姆指,将鲜血在两个纸扎人上各抹了一痕。
说也神奇,那纸扎人食了颙衍的活血,竟像是活过来一般。在他眼前幻化成人形,生出肌骨血r_ou_,变成两具有着男x_ing外貌、宛如僵尸一般的r_ou_体,两具男x_ingr_ou_体都双眼空洞,彷佛被抽去魂魄,但确实是福隆和富里的虚象无误。
吉安怔怔看着眼前诩诩如生的替身。他有点不知所措,特别是颙衍竟把那个纸扎人拾起来,放进他手里。
"我喂了自己的血,现在这两具魂替认我为主。因此无论你对它们做些什么,都算是我所为之,不会报偿到你身上。"
吉安愣了一下,才醒悟到颙衍的意思。他双手发颤,又抬头看了眼那两具面目空洞的虚象。
"你别担心,区区魂替之术,要移转报应并不难。我受过不少这方面的教导,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