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又怎么可能呢?眼下离沈青身份被揭露那日已过去五天了,若是有北渝皇帝谕令传来,那也合该是全力剿灭鹰头寨、捉拿逃虏的谕令。
正是有此忧惧,他们才全力突围了五天啊。
邹淳并没有让穆崇玉等太久,便回答道:“不错。不过撤兵之前,我有话要问这鹰头寨的领事,还请诸位随我到我军营帐一趟。”
有话要问?在此刻对方援兵已到、占据压倒x_ing优势的时候?
鹰头寨众人都云莫名其妙,彼此面面相觑。对方的举动处处透着怪异,不能不让人心生怀疑。
穆崇玉亦是面色一沉:“邹将军若想拿下我等,大可以在战场上光明正大地交战,我鹰头寨兵力虽薄,可也决不会退缩,邹将军实不必再费心设什么奇计诓我们上钩了。”
邹淳那边却只笑了笑,道:“诚如穆三爷所说,我若想擒你,只管命令全军将士奋力一战便可,何必费这些功夫?即便此处兵力不够,再去上书请兵也不是什么难事。这一点想必穆三爷心知肚明。”
穆崇玉此时虽未露相,可邹淳凭借沈青和鹰头寨众人对他的小心态度,也早已看出他的身份。姓穆行三,旁人对他又口呼三爷,不是那位逃跑的陛下又是谁呢?只不过碍于徐立辉在此,邹淳便没有点破。
旧燕俘虏逃亡,本就是一件朝廷密事,实在不须让闲杂人等知晓。
再者,依圣上的嘱托,他必得把这位旧燕之主请到营帐里去。
想了想,邹淳复又说道:“如果你此时不信我,我即刻派遣圣上亲兵将此地团团围住,到时你们还会有一点活路么?穆三爷,你是要拿你们鹰头寨所有人的x_ing命跟我赌一把吗?”
此时他带过来的人马虽不足一千,可在这茫茫暮色的掩映下,令旗飘飘,队形严整,看不出虚实不说,相比于已经兵疲马乏的鹰头寨,也无疑具有很强的震慑。
邹淳右手轻轻一扬,便听得身后的军士整整齐齐地大喝一声,声音洪亮,响彻整个战场。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穆崇玉薄唇紧抿,他回望了一眼身后已经体力不支的下属,又看了看邹淳身边蓄势待发的强军,脸色暗沉一片。
确实如对方所说,眼下敌强我弱,若对方没有援军,他们还尚且可以拼死一搏,然而此时援军已至,再硬拼下去,不过是以卵击石而已。敌为砧板,我为鱼r_ou_,难道还有别的选择么?只是不知这北渝的金吾将军,到底在盘算些什么。
既不想战,又要“放他们生路”,那么仔细想来,也无非是要说些安抚招降之词,一面稳住他们,一面又可以向天下博得个宽恩大度的美名,然后等到骗他们回朝,再用尽一切狠毒龌龊的手段来实施报复,或是将他们暗中处决。
北渝的昏君j-ian臣,一向卑鄙若此。穆崇玉额头上青筋微浮,有一股森然的冷意从脊背处泛起,缓缓地流淌向那被他封冻起的记忆深处。
他垂眸发出一声轻飘飘的冷笑,再抬起头来,眼睛里的神色已平静许多:“既然邹将军如此说了,那穆三便跟将军去一趟也无妨。”
以往是他们太天真可笑,对方要惺惺作态招降他们,他们便也惺惺作态地降了就是,待北渝的人放松警惕,寻得了机会,再行逃走也不迟。
穆崇玉给身后沈青、陈康四、李元善等人使了个眼色,责令余下诸人在此等候,便一起跟随着邹淳的指引,往营帐走去。
夜色下的鸭嘴涧看不出白日战争的痕迹,厚厚的被人和马踩实的雪仍在反s_h_è 着莹莹光辉,勉强可辨识道路。
“三爷小心!”沈青在一旁暗暗提醒,就担心他们会落入对方的埋伏陷阱。
穆崇玉摇了摇头。他不认为路上会有什么陷阱,因为最大的陷阱就在前方不远处。
绕过鸭嘴涧,黑云山下二里之外一块平坦的阔地之上,便是徐、邹二军的主帐大营。营口有兵尉盘查,四周也防卫严密,尤其是在入口正对的一个最大的营帐前,罗列了两排兵士,目不斜视地站在那里。
穆崇玉身形一顿,翻身下马,便见邹淳指了指那个营帐,道:“穆三爷,就是这里了,请随我来。”
他略一点头,也不畏怯,几步跨过去便掀开了营帐的挡风帘,走了进去。邹淳、沈青几人尾随在后。
待进去后却是一愣。也不知邹将军是对自己的兵力太过自信,还是对他们南燕人的武力太过轻觑,营帐里并没有他料想的层层重兵看守,只有七八个小兵仗剑静候在两侧。
上首点了两盏油灯,中间则摆着几副矮榻和凭己,居然是按照南燕人的风俗摆设的。每个矮榻前还放着一盏清香袅袅的茶,闻着竟像是南燕人最惯常饮的浮屠春雪。
他被困北渝三年,逃亡在外流离一年,竟已是许久没品过这等沁人心脾的茶香了。
穆崇玉站在那里,神思突然飘荡到很远,半晌未动。
直到有一记声音在耳边响起:“三爷,一路辛苦,还请上座。外面天寒地冻,将军吩咐我备了热茶,请三爷品尝。”
这声音分外低沉,又透着些沙哑,仿佛外面裹着雪粒的北风。穆崇玉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可隐隐地又生出几分熟悉。
他下意识抬眸看去,却冷不防倒吸了一口气。
那是一张戴着面具的脸,面具严严实实地遮挡了这个人的面庞,只露出了额头和一双黑漆漆的眼眸。可纵然如此,也遮不住这个人脸上蜿蜒纵横的疤痕。
那疤痕从面具挡着的颧骨爬出,沿着太阳x_u_e一直爬到额头的位置,宛如一条张牙舞爪的蜈蚣,随时等待着发起攻击,触目惊心。
邹淳注意到,忙说:“这位是我手下一员小将,曾在战场上受了点伤,留了疤不好见人,故而以面具示人。还望三爷勿怪。”
邹淳说着,这戴着面具的小将还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穆崇玉,眼神幽深恍若潭水。
穆崇玉眉心微蹙,道了声“无妨”,落下座来,再看那小将,却见他已转开了目光,这才心底微松。
不知为什么,虽从未见过此人,穆崇玉却从他的身上感到一种淡淡的压迫感,这叫他不适。
他收拢心神,转过视线看向邹淳:“那么邹将军到底是有什么话要问在下?”
沈青、李元善等人此时也已落座,听到这话便知要进入正题了,脸上登时都是一副戒备神情,严肃得很。
邹淳却对此视若无睹,他慢悠悠举过面前茶盏,啜饮一口,才徐徐开口道:“大家都是熟人,就不用‘在下’‘先生’地称呼了吧。穆舍人,你蒙面的巾帕也快掉了,还是摘去了吧。”
穆崇玉一怔,他虽知对方必然已知自己身份,却没想到会被直接点了出来,神色有几分郁郁,可想到对方既然敢说出来,周围必当都是牢靠的亲兵,也就不再有所顾忌,直接摘了头上盔胄,扯掉面上蒙面巾帕。
然而就在这瞬间,他便又感到一道强烈的目光跟随过来,让他无所逃遁。
穆崇玉猛地一回头,却什么都没发现,那几个执剑而立的小兵都一副木然姿态,目不斜视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只好作罢,再转过身来语气却是有点僵硬:“现在,邹将军有什么话可以直说了吧?”
邹淳点头,他目光隐晦地瞥了一眼穆崇玉身后的方向,沉声道:“我所要问的,有四件事。”
“其一,敢问穆舍人此次逃出大渝,是蓄谋已久、筹划多时,还是突然意起,仓促行动?”
“其二,若是蓄谋已久,何以在北渝之时对我大渝圣上恭顺谦卑,温言悦色,不见半点异心?难道穆舍人一直在惺惺作态不成?而若是突然意起,这期间的缘由是否跟一年前江东大旱有关?”
“其三,穆舍人在离开北渝之后,可与徐立辉此人有过交集?可否识得徐立辉此人的真实面目?”
“其四,”邹淳顿了顿,觉得这最后一问有些难于开口,然而想到圣上嘱托,只得硬着头皮道:“请问穆舍人这一年来……是否安好?”
待听到最后一问时,穆崇玉有些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见邹淳许久未有更改之意,才半信半疑地向他致谢道:“多谢邹将军挂念,穆某一向安好。”
他话落之时仿佛听到有人的叹气声,不解其意,想着回过头去必然还是发现不了什么异样,便不去管它。
只是这前两个问题……穆崇玉想不明白,邹淳此时问这个又有何意义?他南燕一朝被灭,天子朝臣悉皆被俘,平民百姓惨遭-暴-政,他难道就该不管不顾,只图自己苟且偷生吗?他难道就不应怀有对北渝的仇恨,对南燕的怀念吗?
何为蓄谋已久?何为突然意起?他南燕一朝在北渝人的眼中就是如此儿戏,可以说放下就放下,说拿起便拿起的么?
穆崇玉直直望着邹淳,想从他脸上找出蛛丝马迹的戏谑轻蔑来,然而邹淳脸上除了严肃之外,再没有第二种表情。
穆崇玉深吸一口气,幽幽道:“一年前的江东大旱,贵朝做了什么,江东百姓遭遇了什么,邹将军现在是打算装作清白无知吗?”
他这句话的讽刺意味很明显,眼神中的敌意也不再掩饰,邹淳辨得出来,然而他只是眯了眯眼,平静道:“穆舍人为何恼怒?我乃一介武夫,并未主持江东赈灾之事,所以确实不知。不光是我,圣上对此事也有疑虑,正是有疑虑,所以才差我来问穆舍人一问。希望穆舍人坦诚回答。”
穆崇玉沉默了半晌,许是不想再与对方争执,终于缓缓道:“好,既然如此,我便一一告知于你,希望你能回去转告你们圣上,让他永远不要妄想南燕百姓的臣服,而最好时时忧惧着上天降下的惩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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