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渊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好好地待在这里不好吗?”那双修长的眉眼注视过来,里面透露出几分认真的意味,一眨不眨地看着穆崇玉。
穆崇玉一时无话可答。他能够看得出来,对面人的眼神里并没有敷衍自己的意思,而是真的想让自己安稳地待在这里。
然而……“这里并没有什么不好,甚至比当年的金陵还要好。只是崇玉不能如此自私,只顾自己一人享乐,而置我南燕的百姓于不顾。”穆崇玉对上对方的视线,同样认真地说。
“自我从北渝逃出来以后,便只有这一个目的。若不能达此目的,崇玉纵是身死也在所不惜,又哪里会去在意下人周不周到的问题?”他顿了顿,继而用一种沉静的声音道:“宣王叔将临安郡庇护得平安富庶,崇玉敬服。然而在临安以外,在江浙以外,还有成百上千的南燕遗民食不果腹,衣不保暖,我实在无法对此视而不见。倘若宣王叔不愿冒复国的风险,崇玉也绝不勉强,只当崇玉从没来过这里便罢了。”
穆崇玉说完,站起身来,素白的衣袖随着他的动作晃动成一个弧度,竟是要决然拂袖而去。
若是为了贪图安逸,他何须千辛万苦从北渝宫城里逃出来?此时半途而废,非但是对不住自己,对不住跟随自己的南燕旧部,更对不住这一路以来,多少在战场上埋骨黄沙的弟兄。
“崇玉!”穆渊低喝一声。“你不能走。”
他把目光投向穆崇玉颀长却又瘦弱的背影上,也站起身来,徐徐道:“你根本不知道这条路有多么危险。你自小在皇宫中长大,从小被人照顾惯了,一路安然到达这里是有上天庇护,合该庆幸。而现在你既来找了我,我就绝不会让你再冒半分艰险。”
穆渊的语气不容置疑:“以往我没能照看好你,可今后不会了。放心,从前你经历的那些困苦,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穆崇玉这样的人,本就不适合在这一路风雨中遭受磨难,他从前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一轮明月,沾染不得半分晦暗,那个时候连自己都只能瞻仰。
而现在,一切已经大不相同。明月滚落阶前,再要飞高便是妄想。他只需做一盏触手可及的明灯,安分乖巧地燃在自己眼前,就足够了。
穆渊说完,阔步负手而去,唯留穆崇玉站在原地,握紧了微微颤抖的双拳。
彼时,另一边,薛景泓却也陷入了棘手的境地。
那日晚上他从穆崇玉处回来,便遭遇了刺客。那刺客似乎本无意与他交手,只在他的房间里来回摸索,一无所得之后竟开始对他上下搜身。
先是摘去了他脸上面具,之后像是被他脸上疤痕吓住,一时无动作。下一刻却伸向了他的腰间。
眼见得要被他摸到腰间北渝皇宫特有的玉牌,薛景泓忍无可忍,登时起身将那刺客打飞出去。然而出手时,他才意识到身上软绵绵的,竟好像中了迷药。也难怪这刺客如此大胆。
好在他身体一向健朗,他抓起桌案上茶壶猛灌了几口凉水,顿时清醒不少。便立刻冲出门去,追着那刺客的踪迹一路飞奔。
只可惜追了一段,被那刺客在这小径曲折的穆宅里转来转去,就跟丢了。他只得无功而返。心里却起了疑——这刺客怎么对穆宅的地形如此熟悉,恍入无人之境?
第二日他便多留了几分心。傍晚他故意在用膳时饮酒,装出一副酩酊大醉的模样,然后东倒西歪地躺在了床上,暗暗等候。
果不其然,那刺客又来拜访,非但如此,这人还仿佛知道自己喝醉一般,连迷药都懒得下了,直接闯入房中,要去摘他的玉牌。
薛景泓当然不会让他得逞,他又与那刺客交战多回,险些就要制服对方,可惜对方也实在是有备而来,再次逃了出去。
只是这回,薛景泓却是紧追不放。那刺客好似看穿了薛景泓意图,没再滞留在穆宅里,而是翻身跃出了高墙。
薛景泓当即追上,足足追赶了此人一个多时辰,方见他终于体力不支,狼狈地拐入了一家商铺,跳了进去。
他便也想跟上,然而此时已经天色渐明,雄j-i打了第一遍鸣,商铺里隐隐传来人声。
他只得停下脚步,皱眉打量这家商铺,记住了商铺的名字。
这日,趁穆宅的侍卫不备,薛景泓即刻联络鹰头寨的兄弟,叫他们查了那家商铺,结果出来,果然是穆渊的商行。
薛景泓并没四处声张。穆渊对自己的身份起了疑,从而派人探查,本就算不得什么大事,即便告诉了穆崇玉,说不定也只会让崇玉连带着怀疑上自己。于是他只佯作无事。
暗中却是盯上了那家商行,以防穆渊的下一步动作。
他在这家商行附近伏守了两日,都没见到怪异之处,第三日,却见有一对神色异常的中年夫妇先后出入。那对中年夫妇不知与商行的掌柜说了什么,竟然满脸泫然欲泣,几欲下跪恳求,可那掌柜始终无动于衷,将这对夫妇赶了出去。
薛景泓心里觉得不对劲。这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钱庄而已,又不是衙门,为何有人会求到这里?若是赊账借钱之事,大可按部就班地签订契约即可,也不至于下跪哀求。
于是便一路尾随这一对夫妇,走走停停,本来无甚异常,可后来行至郊区人烟稀少的一处林子里,却突然蹦出两个黑影来,手起刀落,瞬间结果了这夫妇二人x_ing命。
快得让人眼花。薛景泓大骇,忙上前察看,可终究是晚了。夫妇二人已经气绝身亡,死无对证。那两个黑衣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对夫妇是何身份,这是否也跟穆渊有关?薛景泓尚不能确定。可穆渊的商铺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却是值得一查了。
当日,薛景泓便潜回穆宅,打算将自己所见告诉穆崇玉。却不想回到穆宅时,正好看到了在院中水榭里对峙的穆渊、穆崇玉二人。
穆崇玉正背对着自己,他一向挺直的背脊竟稍稍的躬起,细看还能发现一丝些微的颤抖。
而穆渊却像是转身要走的模样,他恍惚是发现了自己,竟回过头来朝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面色不善,然后对着穆崇玉说了一句话。
“我还要提醒你一句,你的随从中有一个蒙面将军,你可有核实过他的身份?听沈青说过,他原本是邹将军手下的,本该前途无量,缘何就突然投敌了?崇玉,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说完,嘴边恍若闪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然后转过身去迈步离开。
薛景泓忙走上前去,却看到了穆崇玉紧蹙着眉眼的脸庞。
第25章 愤而归去
“弘将军, 竟然是你。”穆崇玉过了好久,才将视线投向这个突然出现的人。他回想起穆渊离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若有所思。
“陛下,发生了什么事?”薛景泓并没听清之前二人说了什么,只是看到穆崇玉脸色不好, 便连忙关切问道。
穆崇玉摇了摇头。薛景泓对他的关心,他并不能感到半分虚假。穆渊的话,不能全信。
“无事。”穆崇玉摆了摆手, “只不过我们可能要提前离开穆宅了。”他的声音刻意放低了些许, 听不出喜怒来, 只有淡淡的疲惫夹杂其中。
穆崇玉对穆渊的“回应”已经谈不上失望了。一种深刻的萧索无力之感从他的骨髓里漫漫泛上来,席卷了他的全身。
就好比当年金陵的最后一战,他无论如何的尽力, 都抵挡不了兵败如山倒的结局。
就好比现在, 他一路以来靠着沈青等人的扶持, 才能渡过难关。
也许穆渊说的没错, 他的确太过软弱了, 软弱到只有依存着他人的保护, 才能苟全于乱世。
可是, 即便软弱,也该有挣扎的权力。难道国破家亡在前, 南燕百姓在后,他却可以两眼不见两耳不闻,只龟缩于此吗?
穆崇玉走下台阶。这水榭四面透风, 吹得他身上有些发冷。他不觉加快了脚步,不想心神不宁,脚下冷不防打了滑。
“陛下小心!”薛景泓忙一步跨过去,伸手牢牢扶住了穆崇玉的手臂。
穆崇玉的目光悠悠转过来,正对上薛景泓担忧的眼眸。
“弘卿,你说,我错了么?”穆崇玉的脸上浮现出少见的茫然神色,“我是不是不该让你们跟我一起身陷险境?”
薛景泓皱起了眉心,他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一字一句道:“陛下,若说现在是险境,那么从前,不曾跟随陛下的时候,于我而言就是地狱一般绝望的深渊。是陛下把我从这深渊里带了出来。我相信,沈将军他们一定也是如此想的。”
“更何况,即便如今路途多舛,复国多艰,只要有陛下在,就一定能够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的。只要前路还在,眼前的险境又算得了什么?”
穆崇玉微微一怔,他听到这样一番话,有些讶异,又有些动容。到最后,反是微微地挑起了嘴角。
“弘卿,既如此,今天晚上便要劳烦你们一事了。”
*
夜晚的穆宅阒寂无声,穆渊自下午出去就不见人影,宅子里仅有他安排的护卫把守各处。
穆崇玉傍晚时分尝试过离开穆宅,果不其然,受到了比平日更大的阻挠。腰间佩剑的侍卫挡在门前,不苟言笑,不再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薛景泓也四处探查了一番,他敏锐地感觉到宅子里的侍卫比之前多了一倍。
到底是哪里来的“危险”需要穆渊去这样防范?薛景泓感到隐隐的愤怒。白日穆崇玉和穆渊发生的争执,穆崇玉最终还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了他两句。穆渊居然以“保护”的理由拘着穆崇玉,这在薛景泓看来简直无法容忍。
崇玉这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物,何曾需要这般不顾他意愿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