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当初他便是听信这个男人所言,轻率地认为只要自己降了,他便不会伤害自己的臣民,可结果呢?
他只看到伏尸横野,鲜血淋淋,南燕百姓森森的白骨残骸成为了他难以磨灭的梦靥。
“我……”玄衣男子还想再说什么,穆崇玉却是不打算再与他废话,他剑光一闪,提起利刃便比在男子的脖颈上,垂眸道:“陛下必然在此处山谷之外另设有埋伏,还请陛下帮崇玉一个忙,确保我南燕这三百将士安全出谷。”
语罢,他不待玄衣男子回答,挟持着男子便往外走去,边走边扬声道:“北渝诸位将军,你们陛下已被我所挟,若想要陛下完璧归赵,就请各位放下兵刃,放我南燕众人一条生路。”
战圈内的士兵们见此,也早已停下战斗,南燕人是颇有些惊讶地看着现身此地的北渝君主,北渝人则都一脸犹豫地看向他,目光暗含询问之意。
他们深知若要凭他们圣上的身手,决计不会被相对文弱的穆崇玉所困,然而眼下看着圣上这意思,却是要放任南燕人逃走了……
陛下这样的怪异举动在这半个月来时常发生,不能不让他们感到奇怪,不过他们尽管心有疑惑,却也从不敢多问,只能服从。
果然,景泓——此时正被挟持的玄衣男子不发一言,只脸色一片暗沉,任由穆崇玉推搡着一步步走出谷外。
没有北渝士兵追上来,南燕人顺利逃脱。
穆崇玉松了一口气,然看向景泓的神色却仍旧十分冰冷,不仅是他,南燕众将看向男子的神色都十分冰冷,目光里甚至隐隐有杀戮的欲-望。
“多谢陛下此次舍命搭救,我们就此别过吧!”穆崇玉声音清冷地道:“虽然我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让你为南燕百姓陪葬,只可惜……”
只可惜若要杀了景泓,北渝士兵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今日就难以脱身了。
虽然对这些亡命天涯的南燕人来说,死亡根本就不足为惧,他们畏惧的是,大业未成身先死!
尤其是穆崇玉,若不能光复南燕,再举兵讨伐北渝,一血亡国之恨、丧国之辱,只怕他做鬼也不能安生。
穆崇玉不再多说,收起利剑,转身便跃上马背,与南燕众人一齐纵马而去。
玄衣男子站在原地,忍不住伸出手去阻拦,看到穆崇玉决绝的背影,终是长叹一声,点漆似的双目里神色变换了几分。
有些事情,有些过失,酿成的大错的确不可挽回,然而上天既给了他一次机会,他也决不能凭白放过。
玄衣男子牵过追随而来的战马,跨上马背,与一直暗暗跟着他的北渝士兵低语了几句,便悄无声息地策马而去。
*
经过上次的山谷遇伏,南燕众人更比之前小心了几分,虽仍旧不肯与穆崇玉分散行动,却也都换上布衣打扮,隐姓埋名,几日来竟也相安无事。
然而这一路上所见之景却是触目惊心。
穆崇玉这三年来都被拘禁在北渝皇宫之内,丝毫不知外界情状,如今亲眼看了,方真正得知“水深火热”四个字的真实意义。
农田被大把地烧成灰烬,城郊随处可见家破人亡的流民,纵是走进繁华的城市之内,也常见到卖儿卖女的幕幕悲剧。
五年战乱,三年动荡,造成的人-祸大抵如此。
穆崇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记忆里的那幕惨状不由得又浮上心头。
一年前江东洪灾泛滥,往昔富庶的江东一夕之间,百顷良田瞬间荡然无存,多少百姓流离失所,沿街乞讨,一路向江东之地新建立的北渝官衙求救,只求北渝朝廷能多发一口赈灾粮食,勉强度日。
然而北渝朝廷竟对此置若罔闻,非但不抢修河堤,赈济灾民,反倒四处劫掠壮丁,征收徭役,以治水之名暴敛横赋、大发横财,终于使江东饿殍千里。
只因为江东一带曾经是南燕的都城,这些流民曾经是南燕的百姓。
因此,人命便不如Cao芥。
可恨当时的自己竟如同瞎子聋子一般,两耳闭塞,每日看到景泓昏君忙于政务、伏案批改江东一带呈上来的奏折,还以为他真心地为江东灾情担忧,现在想来,不过是在自己面前做戏而已。
穆崇玉不由自主地攥紧了缰绳,停下马来。他看到有一对身形狼狈的母子摔倒在田垄旁的小径上。
穆崇玉策马过去,下马走到那二人身边,想要扶起两人,不想那位母亲却抱紧了怀中的孩童往后猛地退缩了几步。
口中亦慌张呼喊道:“义士饶命,贱女的全部钱财都已被刚才那几位义士拿走,再没财物了!还请义士看在我母子二人孤苦伶仃的份儿上,放我们一条生路啊!”
语罢竟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穆崇玉连连磕起头来。
穆崇玉皱了皱眉,看了身后跟来的沈青一眼,在对方的脸上同样看到了疑惑的神情,只得对那女子温声安抚道:“大姐莫要惊慌,在下不会要您的财物,更不会伤阁下x_ing命,只是看你们摔到在地无人搀扶,遂过来搭把手而已。”
说着,便伸出手去扶住了女子的胳膊,将她稳稳地搀扶起来。
女子这才看清穆崇玉的脸,竟有些愣神,半晌才恍恍惚惚地道:“你们不是强盗?”
强盗?
听闻此言,穆崇玉不由在心里一惊,他眉间不禁蹙起一道浅壑,目光触及女子犹带惊容的脸,却只得按耐下心头思绪,微笑道:“当然不是,我们和大姐一样,只不过是落魄之人罢了。”
他从自己腰间拿出几锭碎银子来放在女子手心,道:“我们身上的银两也不多,大姐莫要嫌弃,赶紧带令公子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女子惊喜捧过银子,略沾了灰土的脸上似闪过一抹红晕,她喜不自胜地对穆崇玉连道了几声多谢,方抱着自己的孩童一路小跑而去。
穆崇玉挑起的嘴角却是耷拉了下来,脸色有些沉重。
战乱造成的民间疾苦已是不堪,若再加上强盗扰民,岂不更加是民不聊生?
一旁跟随在身后的李元善看出了穆崇玉脸上的忧色,他本是南燕的内阁学士,文才过人,心思敏捷,又对这位青年君主的x_ing子十分了解,眼下联想到刚刚那对母子,心下便已经了然。
“陛下,如今战乱频仍,庄田被毁,许多百姓没了生路,自然会另想门道,乃至于落Cao为寇也是有的,不过是情势所逼,陛下实不必为此过于忧虑,只要南燕光复,何愁不能还太平于天下?”李元善默默上前,语重心长地劝道。
穆崇玉却是神色一动,他看向这位较他年长的老臣,又把视线投向身边荒芜的农田,神情中一片恻然:“李先生说得没错,没有哪个普通百姓愿意去当强盗,强盗也不过是为情势所逼。”
“既然如此,朕想朕更不能对此袖手旁观了。”穆崇玉理清心中思路,话再说出口时已是不容人置疑。
他要去会一会这路强盗。
第5章 除暴安良
穆崇玉将手下人马分成三路,第一路,由队伍中的文臣书生组成,听从李元善指挥,扮作寻常百姓模样混入这附近的城镇村庄之中,打听土匪动向;
剩下两路,由他和沈青各自带领,只待探得匪盗消息,便前往匪山,亲自降匪。
是的,他要做的并非剿灭匪患,而是要招降这些盗匪,一方面为己所用,另一方面对他们安抚教化,令他们从此后再勿对穷苦百姓相扰。
这也是他们一行人走投无路之举了。
南下之路太过遥远,他们一群人疲于奔命,兵力又十分弱小,不知何时就会像之前山谷遇伏一般,冷不丁遭到北渝人围追堵截,再者这三百人又不肯分头行动,这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一队人马即便再隐藏身份,无论走到哪儿,也都会引人怀疑,成为诸方势力的众矢之的。
身逢乱世,弱小便足以成为遭遇灭顶之灾的理由,唯实力强大者,方能占据一席之地。
这个道理,穆崇玉在发现自己被景泓所欺瞒的时候,才真正深刻地体会到。
三日之后,李元善等人已打听清楚这伙土匪的来历。
原来是不远处黑云山上鹰头寨的人。
鹰头寨自一年前出现,便频频在周边乡镇上扰民劫舍,官府勉强做了几次剿匪的样子,却都是无功而返,到最后更是不闻不问。
可见这鹰头寨里的土匪,倒有几分本事。李元善根据各路传闻,估算鹰头寨应有八百匪众,确实不容小觑。
可这并不意味着鹰头寨是不可攻克的。
穆崇玉略微沉吟,俊美如玉的脸庞被婆娑的月色映照得显了几分清冷,他在心中掂了掂部下几人所献之策,心中有了计较。
鹰头寨以山为屏,以沟为壑,自是易守难攻,因此他们不可强攻,只能智取。
以自己带领的一队三十人众,佯扮作一队酒商,运送几车香飘十里的桂花酿从黑云山脚下经过,战乱时节,有粮食能填饱肚子已是不易,若闻有好酒经过,怎会不让人生出几分异心?
故而鹰头寨土匪听闻,必定派人来劫,他们几人只需苦苦哀求一番,然后顺势叫土匪把他们一行连酒车带人一起带到鹰头寨里,即可进山窥得鹰头寨内的一番情势。
如此计划便成功了一半。
翌日傍晚时分,路上行人渐稀,秋日的残阳将林间小道渡上几分凄清色彩,便见有一队行色匆匆的商队正从山脚下走过。
队首一人驾马,队尾一人断后,其余数人在中间将车队上的货物牢牢看住,脸上都一副紧张神色。
此地常听说有强盗出没,这队商旅想必也是听得此信,所以才格外戒备。
却见那车上的货物果然稀罕,乃是一坛坛半人多高的酒,隔着老远,便格外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