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已翻身下了马,温柔地抚了抚马头。骑手的拇指上戴着一枚铜扳指,春光划过扳指上凸起的寥寥线条,分明一个狼头模样。
“错过这次,就得等初夏,我可不想等。”骑手把路上剩的最后一点糖饴喂给了坐骑,他拍了拍手。
“你再不回来,姑娘们的华文可没人教啦!”武士嘿嘿笑着揶揄他。
“饶了我吧,妮雅已经问过我十八遍‘妮雅’两字用华文怎么写了,夏里殿下说他会写,可以教她,结果挨了妮雅一记眼刀。”骑手苦笑道,他边说边解开下巴上的扣子,取下头盔,露出一张薄汗涔涔的脸。骑手的五官毫无北漠蛮族特有的深邃,他这副秀雅眉眼更应该出现在东州江南的水榭里,或是侯门豪宅的夜宴上。
“阿明,你先去见哲勒殿下吗?”武士接过他的头盔,惯例问道。
“当然。”骑手回答。
骑手一边收好短鞭插在腰间,一边往哲勒的庐帐走,路上碰见的每一个人都向他友好地打招呼,原本聚在一起玩角抵的男孩们停下动作,羡慕地交头接耳:“阿明哥又换刀了。”
“真漂亮,我猜得有九鋢重。”
“唉,阿明哥一回来,你姐总算可以不拧你耳朵,有别的事可以做了。”
“你放屁!我、我才没有被她拧耳朵!”
说着又扭打成一团。
有少女敛着衣裙拦住骑手,硬要让他尝尝新煮的麦茶,骑手推辞不过,在少女殷切目光下只得一口干了,他将茶碗塞回少女手中,不等她再说什么,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再不快走,他一上午就要耗在这短短的百步路上了。
哲勒见到的骑手就是这副略显狼狈的模样。
“宋明晏,你慌什么?”哲勒皱眉。
“我……”宋明晏也解释不出,干脆就不解释了,他调整笑容,朝自己的主君张开双手,“不欢迎我回来吗,殿下。”
他目光诚挚柔和,哲勒望着他,叹了口气,走过去抱了宋明晏一下:“欢迎回来。”
宋明晏此次出去是因为图戎边境再度遭到马贼侵扰,已有百余户牧民遭截,甚至有一家五口遇难,家中粮食和值钱物被清洗一空,女主人的尸身在庐帐二里外被发现,浑身赤裸血污一片。
“蹲了六天,本来想抓活的,可惜再往前就进了末羯领地,没办法,只能射杀了。”
“一个没留?”
宋明晏朝他无奈摊手。哲勒按了按眉心,他这些年眉头常锁,眉间已有了浅浅的印记。
“不过搜身的时候,搜到了这个。”宋明晏丢了一样东西给他,“我队中有若娜阏氏的人,所以我没告诉任何人。”
哲勒看着掌心,小小的银色鹰纹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手指合拢,将那枚东西攥住,像是在问宋明晏,又像是在自问:“这是第几个了?”
“四年来第二十七个,今年开春以来第四个。”宋明晏脱了手套,活动着指骨关节,“殿下,您的大舅子真是个狠角色。去年他们冬场刮了大风雪,听说牛羊和人口死了一大片,咱们有支离山做掩护半点事没有,那位新汗王恨得牙出血,看图戎的地盘估计像看一块近在嘴边的肥肉,指不定哪天黑狼就发了疯。殿下,您还是……早作防范的好。”
防范,防范,每一个人都在提醒他要防范。
可是该如何防范。哲勒娶了若娜,图戎和末羯是明面上的姻亲,两部每年都交换糖和盐;墨桑写信称呼哲勒为兄弟;每回出事的都是马贼,带着末羯信物的马贼。
“宋明晏,我饮过长生酒,不能做背誓者。”哲勒低低说道。
宋明晏闻言睫毛颤了颤,原本舒缓的心跳狠狠一抽。他知道哲勒说的那层意思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层,但有什么区别吗?
少年刚要伸出的手生硬地收回,轻声回答道:“嗯,我知道。”
“你明天还要出门?”
宋明晏点头,“苏玛他们要去侯辽购置东西,我跟着一起,路上能帮忙照应着点。”
哲勒有些诧异:“我记得你前段时间一直躲着苏玛。”
宋明晏闻言含糊的笑了笑,却没说话。哲勒以为他是少年情爱羞涩,对苏玛动了心,也就没有继续再往下问。
“对了殿下,你有什么需要我捎带的吗?”宋明晏问。
“没有。”
宋明晏有些失望,目光软软地盯着哲勒瞧。这招一贯好使——哲勒向来吃软不吃硬,然而太软绵绵也不行,四年间宋明晏早就熟练把握了那个恰到好处的度。果然孤涂殿下意料之中的叹了口气,改口道:“如果碰到南国的蓬莱客,帮我带一小块清水钢回来。”
少年笑着应下,微低的情绪因为男人这句话又扬了起来:“冒州的?”
“嗯。”哲勒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转口问道,“你腿还疼不疼?要不要让人再给你煮点牛骨汤?”
“不用了,”宋明晏摆手,“这两个月好多了,没怎么痛过。”
少年原本只到哲勒胸口的身高在三年前突然猛蹿了起来,如同一支骤经了新雨的春笋。每转一回场,他的衣裳就要短上一寸,晃晃荡荡地吊在纤细的手腕上。苏玛的母亲乌璃总是抱怨给宋明晏一年做的衣裳比别人五年都多。结果由于个头拔的太快,宋明晏时常半夜因为生长痛而难以入眠,三年来牛骨汤一直常备。
哲勒上下打量了自己唯一的金帐武士一眼,仿佛在确认什么:“那就好。”
交代完了事情,宋明晏从帐中退出,往汗王金帐方向走去。
“阿明!”
茉莉花的香气。
宋明晏回头,先入眼的是如同烈火般颜色艳红的马裙,随后便是细细碎碎的流苏和璎珞珠串,随着马蹄的来回迈动而窸窸窣窣地响动着,璎珞与锦缎包裹着一位极明艳的少女,少女蜜色的肌肤透着些微汗气,眼角斜飞吊起,笑起时露出一口齐整的牙:“你回来了?”
宋明晏迅速垂下眼帘,恭敬地向眼前的少女俯身行礼:“若娜阏氏。”
若娜看了眼不远处的孤涂庐帐,“你从哲勒那出来的?”
“是的,阏氏。”
“我听他们说你明天也要去侯辽,帮我带一盒茉莉香膏回来好不好?”少女嘟起嘴,“这次出去的人里,我就和你相熟呀。”
“当然可以。”宋明晏应下,“上个月来部中的货商忘了给您捎这个吗?”
听见这话,若娜立马抱怨起来:“那个老家伙,只会什么值钱就带什么来,你不知道吗,哲容从他手上买了一套鞍具,脚蹬用芙蓉金打的,也不知道哲容舍不舍得拿脚踩上……”
金帐武士安静地倾听年轻阏氏的碎语,他得仰起头才能望见少女的容颜,对方骑在马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拿折叠起的马鞭轻轻敲着手心。
宋明晏微微眯起眼,仿佛不堪那些水晶和珊瑚所折射的日光,等到少女说完了话,他才温文笑道:“嗯,他确实只戴值钱的东西。”
16
此去侯辽的人只有七人,戈别和宋明晏当领头,其余皆是平民。因为人少,便只带了一匹挽马驮重物,其余一人一匹马,算的上是轻装出行。
穆里家的小儿子是头一回出远门,少年浑身上下被他娘罩了个严实,队里挑了一匹最温顺的白色母马给他,宋明晏还被小穆里的娘拉到一旁千叮咛万拜托:“……他年纪小,行事毛躁,阿明大人多担待着点,他要是乱走去了不该去的地方,也请阿明大人拉着他,如果惹出了什么祸,也请他……”
“阿妈你烦不烦啊!”男孩面皮涨得通红,颈上青筋羞恼地凸起,冲过去拽着母亲的手拉到一旁,“我只比阿明哥小四岁!不要把我当吃奶的毛孩!”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苏玛拉着缰绳前后晃着身子,尾音打着弯儿上扬:“哎哟,也不知道是谁早上嘴边一圈奶沫子的来报道的?”
小穆里咬着牙不服,还要嚷嚷,宋明晏拍了拍他的肩:“行啦,准备出发了。”
崇拜的阿明哥一发话,男孩立马变了个脸,十分顺从地用力点头,小跑着去找他的马了。
苏玛朝宋明晏做了个鬼脸。
“怎么,伟大的阿明武士今天不躲我了?”刚行出数十里,苏玛便驱马蹭到队伍殿后的宋明晏身边。
宋明晏干咳一声,“我没有躲你。”
“是吗——”苏玛拖着嗓子,“那我上次找你跑马你怎么不来。”
“那天我要值夜。”
“汗王的金帐武士就没有一个要值夜的,为什么你的事总比别人多?你看看戈别,”苏玛朝最前方努嘴,“每天晚上泡在酒缸子里。”
“戈别的耳朵很好。”宋明晏提醒。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前方传来戈别的破锣嗓子:“丫头,你为你家阿明抱不平就算了,没事损老子干嘛!”
部中皆知乌璃家的女儿苏玛比男孩还男孩,十三岁前的角抵,十三岁后的赛马,样样不落人后,唯有这婚事,却被同龄人甩了一截。起先乌璃爱女如命,舍不得嫁,后来便是苏玛不愿嫁,姑娘一扬头,一句“我只嫁金帐武士”,将大把的提亲人堵在了门外。她又常随在宋明晏身边,明眼人怎么会看不出她是个什么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