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没打过。”宋明晏将穆玛喇手里的木棍接过,“……但我在洪将军的校场里也不是光睡懒觉了。”半句话他用的东州话,穆玛喇没有听懂。
只有宋明晏自己知道,他这次的对手并不是末羯,而是远在东州的兄长。
“啧,都没打过,那就都当一回瞎猫,撞一回耗子洞……我出发了。”穆玛喇撑着后腰站直了身子。他取过头盔戴上,青年的精神与身体状态此时都已经紧绷到了极限,双眼反倒生出一股厉色来,“你是决胜的那支箭,别叫大伙失望。”
宋明晏向他郑重行了个礼。
卯时一刻,图戎的战号响彻荒野。
在这如上古神兽嘶吼般的动静响起的一瞬间,末羯人便反应了过来——图戎身后有十几万人的负累,很难想象他们会主动发起进攻,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他们再有其他念头。箭雨咬着战号的尾音,如蝗虫过境般,从图戎的方向挟着破空的震耳嗡鸣射了过来。马群中箭,人群中箭,末羯最前方的阵型顷刻间便露出了豁口。
被末羯人压着打了数日,图戎战士们早憋着一口怨气,此时见末羯人吃了瘪,脸上兴奋毫不掩饰,震天呼声爆发在人群中。
“狮子是不想扑杀鬣狗,而非扑杀不了。”哲勒看向远方被迅速补上的豁口,瞳孔黑沉沉的,他提高了声音,“第二波齐射!”
“把你们箭囊里的剩下的每一根杆子都插到末羯崽子们身上!现在!谁敢停下来,就丢到羊圈子里抱着母羊肚子喝奶去!”箭阵中的每一支队伍的头领一边骂着粗话一边叫嚷,手中弓弦如明月,缺圆往复,未有片刻停歇。
末羯也不是傻子,他们很快便调整速度,自黑色的血雨中步步进逼。
“汗王,咱们最多能齐射四次,但估计到第三回,对面就要冲过来了……”额济里的话还没说完,哲勒便摆手打断了他,“为什么要等他们冲过来?冲锋准备。”
额济里羞愧地向汗王俯一俯身,立即转头去喝道:“听见了没,冲锋准备!”
哲勒将缰绳绕在手腕,拍了拍白电高昂的脖颈。他同样是冲锋的一员。
男人们齐齐爆发出狂兽般的嚎叫,策马冲向了对面的阵中,霎时间人潮混为一片,烟尘滚滚中,不管是黑衣的末羯人还是白衣的图戎人,都被尘土染成了灰败的黄。
带着铁锥的木头杆子可以撕开鬣狗的皮肉,但要将其咬杀,非刀锋所不能做到。
急速的冲锋中,无数人连对手都没有看清就被斩断了脖颈,贯穿了胸膛;若是被拽住胳膊拖拽下马,便会瞬间被踩成一滩肉酱;如今后悔自己没有死在刚才的箭雨里已经来不及了,所有人的脑子里只有两个念头,握紧刀,攥紧缰绳。
死也要死在马上。厮杀无关荣耀,也无关尊严,犹豫就是死,退缩也是死。不管是末羯人,图戎人,什长,百长,千骑,万骑,乃至汗王,都只是这荒野上巨大漩涡中一点小小水珠罢了。
末羯的战号和图戎的战号不知何时已混在了一起,变成了一股古奥难懂的旋律。这旋律已无人在听,所有人眼里除了刀,就是血,耳朵里除了风啸,就是刀划开皮肉的声音。
白色的雄狮咆哮着张开了血盆大口,尖齿深深钉入了黑色鬣狗的脖颈。鬣狗挣扎,狂吠,然而无济于事,很快鬣狗被撕裂成了数块,散落化成了更小的鼹鼠,鼹鼠无力攀扯雄狮的背脊与掌爪,纷纷转头向后退去。
图戎的战号停了下来,哲勒没有下令追击。
“为什么不追?”赫扎帕拉杀到兴头,擦了把嘴角的血问道。
“追这种鼹鼠是东州人才干的事,这道理最新手的马贼都知道。”哲勒看着手中已豁缺了几道口子的刀,随手丢在了地上,“收兵。如果明天末羯不敢还击,我们就可以出发跟阿明汇合了。”
“这是……咱们赢了吗?”还有人不敢相信。
“你说呢,傻货!”赫扎帕拉放声笑起来,他肩膀上吃了一刀,一笑伤口就一抽一抽的剧痛无比,可他才懒得管。
王帐胜利了,然而前头的豺狗营并没能这么像他们这样轻松与好运。
夏场前方撕缠的战斗一直持续到午后,却始终难以突破紧收的隘口,穆玛喇和宋明晏这两只瞎猫没能逮到耗子,甚至连耗子洞都不得其门而入。比起耗子与猫,双方更像两条缠斗的凶猛长蛇,扭曲撕咬间,皆无法将对方彻底吞吃入腹。
“阿明大人,不能再这么僵持下去了!”一人拖着断臂赶来,“前头是真的……冲不过去啊!”
宋明晏咬牙。如果无法一口气撕裂对方的阵型,势必陷入缠斗,这道理他明白,但实际要做起来时却全然不似校场的纸上谈兵那般轻松简单。他愤怒地抬手,将箭囊里最后一只羽箭送进了末羯人的咽喉:“……撤吧。”
营地入眼皆是狼藉,人人身上都似在泥浆与血浆混成的木桶里滚了一圈。伤马的哀鸣和人群的痛呼搅在一起,像是一支咿呀悲切的苦调。宋明晏在这首起伏哀歌中推开人群,去寻豺狗营千骑的身影:“穆玛喇呢!”
一只手在百步外颤巍巍举了起来,却不是穆玛喇的:“他在这……”
宋明晏赶到时,穆玛喇被他手下重重围绕着,一张平日颇得姑娘们青睐的脸此时像浓厚的血浆泼过般可怖。他听到了宋明晏的声音,摸索着伸出了一只血手,宋明晏一把握住:“你还好吗。”
“要命,我的绰号会从勇士穆玛喇变成独眼穆玛喇的。”青年双眼紧闭,睫毛都被血块凝结在了一起,他张嘴时连牙缝里都满是猩红,“我头盔掉了,被人在左眼窝砍了一刀,还好那人是个窝囊废,没能把我脑袋削下来,我拼着一只眼睛还能看,把他拽下去了。”
宋明晏喉头一酸,“你还是勇士。”
穆玛喇笑了:“你说的不算,姑娘们说了才算。”
“对不起,我……”
“别道歉别道歉,末羯那帮兔崽子不也疼得嗷嗷叫了么,”穆玛喇一边抽气一边龇牙,“阿明,只是真没办法啦,我这下得彻底歇一会了,后面的阿拉扎,还有月牙什么什么阵就,就……”他话没说完便痛晕了过去。
祭司带着学徒抗着两个药箱匆匆赶了过来,人们纷纷为老人让开道路,宋明晏用力攥一攥穆玛喇的手,直到自己的指缝间也混上了对方掌中的烈血后才松开。他站起身,转头问老人:“他不会有事的对吗?”
祭司招呼学徒将热手巾递到手上,一把拉风箱似的的嗓子悠悠答道,“左眼珠子有事,左脸有事,但是人死不了。”老人泛着一层翳的瞳孔扫过宋明晏焦虑的脸,“他有事,我可以治,您有事,我就爱莫能助了。”
宋明晏愣了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静默良久,久到昏迷中的穆玛喇脸上的脏污终于擦尽。
“您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他问道。
老人头也不抬,专注于将草药敷在穆玛喇的伤处:“犹豫。”
“……多谢。”宋明晏起身离开。
不能犹豫,更没有时间伤感,他现在做下的任何一个决策都会让这里的每一个人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不该再被东州的优柔旧事困扰,他是图戎的金帐武士,只要是挡在哲勒面前的刀,不管是马刀,还是月牙刀,他都会一一帮哲勒斩断。
哲勒。宋明晏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终于平静下来。
豺狗营少了首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这位年轻的金帐武士。宋明晏有着和他们截然不同的五官,文雅柔和得像个肩不能提的读书人,然而人人也都知道宋明晏是他们这里最可依靠的男人。
宋明晏向前两步,面向众人举起了手,青年拇指上的狼头扳指因为经年常戴着,铜色黯淡,连初春时才镀过的银也掉了不少。但这扳指上含着的千钧分量与无上价值是所有人都明白的。
“我发誓,以我的名誉,金帐武士的荣光发誓。”宋明晏字字从肺腑发出,“我会带着你们赢,带着图戎赢。”
62
次日清晨,斥候回报方圆五十里内不见末羯军队,哲勒下令继续出发。蜿蜒长蛇终于再一次缓慢向前蠕动起来。
哲勒推帐进来时,帐内的人连眼皮都没抬,轻声道:“我以为我不会再见到你。”
“我也这么以为。”哲勒打量着角落孤零零的人影,“我听赫扎帕拉说,你哥哥派人想趁乱接你出去,被他截下了。”
“如果你在这里,一定会让他们把我带走的,是吗?”若娜猫似的瞳孔懒洋洋地眯着,“我知道你是这样的人。”
图戎汗王只静默不语。
“是你叫外面的守卫撤下的?”对方靠在车壁,朝哲勒伸出双手,口气娇蛮得理所当然,“帮我解了。”
哲勒走过去,他身材高挑,逼仄的车厢迫使他不得不半蹲下来帮对方打开手腕上的绳结。若娜的声音从他的斜上方响起:“我哥哥输了?”
“还不知道。”
若娜笑了一下。哲勒仿佛感受到了,他抬起头平静补充道:“夏场胜负未分,还没战报送过来。”
“你对末羯人都这么诚实吗,吾王?”从若娜嘴里说出吾王两个字,自然噙满了讥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