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毫不在意地松手,狼头刀直插入宋明晏脚前两寸的黄土中。
宋明晏眼睛始终不肯示弱地盯着男人,依然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他缓缓地半蹲下来抽出了刀紧握在手上,声音却像是在对太傅请教问题一般恭谨:“我应该没有走错路,是吗?首领大人,您是哲勒所说的可以信赖的援军。”
男人看着宋明晏的动作,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哲勒会放心派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来求助。他瞳中讶异更盛,感叹道:“哲勒可真是送来了一只好鸽子!你要不是他的人,干脆跟着老子,老子好好调教你,让你当个小头头!”他转头让人牵了匹马过来,对着宋明晏一招手,“骑上来,带我去见见我的好兄弟!”
在路上,男人问宋明晏为什么不害怕指过来的刀,少年认真想了想,答道:“因为我见过真正想杀人的眼睛。”
因贪欲而灼灼,幽深漆黑的眼睛。
9
光头能看到哲勒,其他马贼也不例外,飞矢追着青年的额头而去,穆玛喇瞧见大惊:“殿下小心!”他几乎是下意识想要去接援,戈别气得一巴掌拍向他后脑勺:“慌得自己命也不要了?守不住这座大车,十个殿下都不好使!”
哲勒听见了穆玛喇的呼喊也听见了利矢划破空气的声音,他连马速都懒得减,男人抽刀,几乎像是打牛蝇一般轻易挥开箭矢,光头此时已经从侧面追截过来,哲勒盯着那张仅露出眼睛的面孔,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马刀横劈下来,哲勒反手接下,动作轻巧,随即借腰力拧转,竟是把锋刃送了回来,光头侧头避开,面罩飞起了一个角,很快被疾风挡了回去。光头喉头吞咽,使嗓音变得古怪低哑:“真可惜,你已经死了四个兄弟。”
“你们要马?要金子?”哲勒眼角飞快地扫了一眼那辆大车,“还是要女人?”
“您觉得马贼需要什么呢?”
说着刀已经再度划来,这回是横斩,白电经验十足,此次的进攻仅仅是断飞了它几缕保养良好的鬃毛。
“我想……你们大概需要一杯喜酒。”哲勒有些喘,但语调平静,“或者说墨桑很希望他的妹妹未嫁就新寡?”
“不不,图戎武士,你猜错了我们的雇主。”光头摆头后仰,哲勒的刀如吐信的毒蛇从他下颌飞快舔过,再往里半寸,他的气管就会被划拉出一个大口子。
哲勒几乎快要冷笑出声了:“您蒙面倒不如戴好手套,我从不知道墨桑还能雇得起另一个说话带末羯口音同时少了大拇指的勇士,阿拉扎,您要是还能射箭,我现在大概早就死啦。”
光头大惊之下被哲勒一刀砍中了小腿,他咬牙吞下痛呼,远处传来了隐约的滚滚马蹄声,青年模糊地笑了:“你听,‘疯子’来了。你最好现在转头就跑,我不会追,回去告诉墨桑,我不想在明年开春的婚礼之前看见他。”
“你……”光头尚在惊疑,只听一声悠长尖鸣响起,来源自数里外的巨石——是撤退的哨音。光头胸口起伏着,最终丢下一句,“你的刀法又进步了。”他驰向巨石,酣战的马贼也在哨音响起时开始后撤。哲勒没有下令追击。
等到红毛口中的鬣狗,哲勒口中的疯子,帕德赶到时,这场突袭已经结束了。
“你来晚了。”
帕德跳下马,和哲勒拥抱了一下,“我可不是你的金帐武士,需要随叫随到。”
“篝火旁的位置一直给你留着。”哲勒道。
他俩的每一次见面哲勒都会这么说,帕德已经习惯了。男人摸了摸支楞的胡渣,开门见山问道,“你知道策划者了?”
“不知道。”哲勒摇头,“看起来像是辛羌的流寇,他们的马术烂透了。”
“是吗?大西边的辛羌人跑过来袭击一队护送东方公主的图戎骑兵,他们的老女王是不喜欢可口的小男孩了所以换了品味?”帕德讥讽,眼神锐利,“哲勒,你又撒谎,你每次撒谎都是你在心软。”
哲勒低声道:“我只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帕德冷哼一声,绕过哲勒不再看他:“我去瞧瞧戈别,问问他是怎么忍了你这么多年的。”
马贼们都追随帕德而去,跟哲勒面对面的只剩下了宋明晏。少年稍稍仰着头,小声问道:“我来晚了吗,孤涂殿下?”
“没有,很准时。”
他亲手放出去的小羊,居然还会带着鬣狗找回来,哲勒有点想笑,如果他不是孤涂,大概会是北漠里最好的牧羊人了。
我给了你刀和马,已经做好了准备……哲勒走过去,扶正了宋明晏的绒帽:“你不该回来……”他用北漠语说道,声音轻似叹息。
“殿下?”宋明晏困惑,他还有牵挂的事,于是迟疑着开口,“我姐姐她……”
“她被保护的很好。”
宋明晏总算放下心来,朝他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他刚要奔向大车,哲勒突然开口:“你杀了人?”
还没迈出两步的脚陡然停下,少年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他在和红毛生死搏命时没有紧张,在被帕德拿刀指着时没有紧张,现在却像当年被父皇发现自己偷偷养的蛐蛐时一样慌乱。宋明晏的眼睛盯着自己脚尖:“我……”
哲勒半跪下来,抓过宋明晏背在身后的手。血迹早就干了,斑斑黏在指尖和指甲缝里,指节处有破口的擦伤,之前一直没感觉,现在被哲勒审视着,宋明晏只觉得他的视线像冷风似的往伤口里灌。少年微微用力想缩回来,但哲勒握的很紧。
“敌人长什么样?”
“我没……”宋明晏无力的想反驳。
“回答我。”
“……只记得他的红色头发了。”
哲勒没有再说话,他咬住自己手套一角脱了下来,就这么叼着手套随手抓了一把没被踩踏过的雪,握在手心里半化了之后,淋在了宋明晏的指缝间。少年一瑟缩,紧接着就不敢动了——青年借着这么一点微薄的雪水,仔细将他指间的血迹慢慢清理干净。
来回搓洗几次之后,两人的手都成了一个模样一种温度,哲勒将手套穿回去,这才开口淡淡说道:“姑娘家都很精明,你拿那样的手去安慰她,她会担心你的。”
宋明晏垂着头,低低地应了一声。
“去吧。”
少年往前走了十来步,又回头看向哲勒。青年已经站了起来,正抚摸着白电的头低语着什么,白马温顺而亲昵地蹭着他的手,俊美的武士和俊美的马,像是一幅画。
营地里伤亡比预先想的要轻,哲勒的手下死了四个,三个轻伤,有几个东州宫人中了流矢,正被平放在地上处理伤口,今天的行程只怕是要耽搁了。宋明晏望见宋明璃的贴身侍女咏絮正在帮一个图戎少年绑好肩上的绷带,两人结结巴巴地比划着什么,然后图戎少年红透了一张脸。
大车可以说毫发无损,只有几枚箭矢歪歪斜斜地钉在木板上。车里的宋明璃依旧很虚弱,被高热纠缠着,她靠在厚垫上见宋明晏打帘进来,轻声问道:“我是被刀的声音吵醒的,外面打架了吗?”
“嗯,不过是马贼而已,已经平息了。”宋明晏俯身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似乎比早上要好了些,“我跟哲勒上午去姜州买了药回来,一会熬好了你先喝着……”
他原以为宋明璃听见这话会松一口气,没料到少女反而紧紧抿起毫无血色的薄唇,一瞬的怨厌虽然很快被眼帘遮盖,但宋明晏还是暼见了,他叹了口气。
他知道宋明璃绝望和痛苦的源头与终结,所有人都可以慢慢好起来,但是宋明璃做不到。
“晏儿,外面很冷吗?”
宋明晏一怔:“还好,今天没下雪。”
“你的手冷的像冰,”宋明璃的声音低低的,更似在自言自语,“晏儿的手……从来就没冷过的。像是……像是死……晏儿,你刚刚,做了什么?”
“阿姊,什么都没有,我只是去姜州买药时吹了风,所以手是冰的。”宋明晏连忙打断了她的话。少年不敢再拿手碰她,哲勒帮他洗去了血腥,但他还是让她担心了。宋明晏只好用锦被将她裹得更紧了些,一遍又一遍重复安慰道:“什么事都没有,阿姊。”
10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帕德帮着戈别将残局收拾得七七八八,扶起一辆货车后跨步跳到哲勒身边,“从这里到图戎还需要十天,你能保证这十天就能平安无事?”
“我保证。”
“你能保证就不需要让人把我喊来了!”帕德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要我做什么,帮忙护送吗?你可别忘了,你的老子,咱们尊贵的图戎汗王穆泰里说过,我再踏上图戎的土地一步,他会亲手绞下我的脑袋!”
“他那只是一时气话……”哲勒按着太阳穴,“何况你难道真的一辈子不回来了?蜜妮至今没出嫁,每次碰见时看我的眼睛都像要活剐了我。”
心爱女人的名字令帕德一时语塞,声音总算放软了点:“她不该怨恨你……好吧,等你继承汗王举行仪式的那天,我会回来喝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