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锦。”程子澜哑哑地喊一声,粗糙的嗓音像是已经封存了上百年。
青年听见他喊,良久才抬臂胡乱擦脸,却发现越擦越哭得狠。最后,青年也不擦了,似乎踟蹰许久,才把冻得通红满脸泪水的脸转过来。
那一回头,似乎穿过无数光阴,恍如回到多年前,那时方梅瑜尚是年少,路过拱桥。
河上泛舟有浪荡子弟三五人,其中有人朝她吹一声响亮的口哨儿,那声音刺破河水的平静,直直吓得方梅瑜回头一瞧。
扁舟上的浪荡男子让这回眸夺了神志,再也没能走出来;从此心里刻了一点朱砂痣,开满整片梅花林。
折子十二
祝一东出生在浮山下的小镇子里。他生父是个地痞,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生母是个泼妇,叉着腰一张嘴能把街头巷尾诅咒个天昏地暗。
他四岁多那年,泼妇和地痞又吵起来,直接就把家中仅有的盆碟碗锅甩个遍。祝母气头一上,抄起剁肉刀就要生要死,可又怕痛得要紧,就嚷着要把地痞的独子剁了。
祝一东早在他们打起来时蜷缩在门后,一见祝母要持刀砍来,马上滑出门去,就像是水沟里的泥鳅,一去不回了。
他在街头荡了几个来回,肚子饿得不行。
乡里街坊都认识他,没同情过这地痞和泼妇的儿子。即便是想当个乞丐,也未必能挣够一顿吃的。恰好见有外来人带着几个小娃往浮山屏锁门走,他记起山上有大户正收徒,也许能乘机捞一顿饱腹,便屁股颠颠地随在大队后头跟着上了屏锁门。
也是祝一东命好,郝陇当日自承启岛回来,心情十分纠结,刚好见到门徒正招收弟子便随意看看。当时祝一东是几拔人里头年纪最轻,也是最为瘦小的,偏偏站在最前头东张西望,让那群小孩有意无意的推搡着。
郝陇多看了祝一东一眼,一下子就让祝一东盯上了。祝一东年纪虽小,鬼灵精得很,一瞧这爷们就是能做主的头儿,立马张嘴朝郝陇笑,�c-h-a��缺了门牙的一排牙齿。
郝陇眯起眼,点了祝一东过来仔细摸摸筋骨——确实是不错的苗子,就直接收到门下,硬生生拉下当年招来的一批弟子一个辈分。
祝一东进了屏锁门不久,祝父因为欠了赌债远走他乡,祝母立马改嫁得远远的。临走前,祝一东刚提着郝陇给的一包糕点回家,家门大开着,乡里媒人婆的嗓门又响又大,和着祝母的声音把门前的祝一东堵在门前。
媒人婆说没了姓祝的两个扫把星,祝母这是要攀高枝了。
祝一东一听很不高兴,冲进去就把糕点摔了媒人婆一身!
祝母大怒:“你这夭寿的烂蹄子!与你那死鬼老货一个德行!要不是老娘顾着,你早饿死街头了!瞪着眼瞅啥!”
祝一东大叫回嘴:“就瞅你老婆娘!老得没脸还要嫁人!”
祝母抄起扫帚就追着他打,祝一东一边跑一边骂。祝母追了好一会,实在跑得喘不过来,只得叉着腰大骂:“俺瞧你能有多本事!一双烂腿能跑到天上去?做你娘的骚梦!”竟连自己都骂上也不知道,转嘴就又咒骂:“你这混人生养的东西!日后能有人像老娘一般对你,你都要感天谢地了!不知足的狗崽!老娘等着,下黄泉地狱,瞧你这烂东西孤苦伶仃,不得好死!”
12
屏锁门的后山又有动静。当日巡山的弟子跑过去,断崖处簌簌风响,霍地有一道身影凌空出现,衣袖飞扬,凌波微步而来。
巡山弟子还以为自己见了山中妖怪,定眼一看,是曾在门主郝陇处见过的男子。对于此人,门主向来睁一�j-ian��一眼的。今日迎面一见真有些诧异——这男子瞧着也就而立之年,爬上浮山居然气息毫无紊乱,可见功力之深。
将仙拍拍袖上的尘,旁若无人地向郝陇住处走去。一路上碰见的年轻弟子多数不认识此人,倒是些上了岁数的长辈忙不迭地给他点头让路。
待到了郝陇住处,他径直推门而入,往坐榻上盘腿一坐。
不多会郝陇闻声而来,一见将仙反客为主,便大动肝火:“你这人连礼数都丢了不成!连三岁孩童都不如!”
将仙道:“我在关林月那儿取了一秘方,你给我瞧瞧。”
郝陇气得眉头都要竖起来,到将仙身边也盘起腿脚坐下来,一边接过将仙递过来的纸张一边生气:“连关林月都能扯上,真够折腾!”瞄了秘方一眼,埋怨的话都说不下去,皱眉往将仙那儿一看,忧心道:“你这是有何主意?”将仙没回答,一手撑着下巴,似已经出神云游。郝陇视线从他黑中夹白的发冠中穿梭,顺延而下就是将仙撑着下巴的手。那处皮肤紧致有力,与自己已经苍白发皱的双手有着天渊之别。
郝陇收回视线,把秘方收起来,说:“你也省省力气,甭掺和孩儿们的事儿。你以为咱们还有多少光景,都是半只脚进棺材的人了……”见将仙嘴角带笑斜眼睨来,他顿顿,颓然摆手道:“好好好、是羽化登仙!”
关婆子早在三天前到了屏锁门。何芳宗一路跟着,也算是沾了姑祖母的光,不止进了浮山的山门,还让屏锁门捧着当是半个贵客好好伺候着。
次日一早有人前来拜访,何芳宗上前招呼,发现是个五官端正的年轻人。他上前就给关婆子行礼奉茶,亲昵地喊了声关婆婆。
关婆子冷着脸,茶也不喝就放到桌上,对着年轻人冷淡道:“我在山下见着你师傅。”
贺锦让这话一下子堵死咽喉,连着还未说出口的请求都被掐死在嘴边。
关婆子哼一声:“阿锦,莫说婆婆不疼你。我只问一回,你可仔细回答了。”听见贺锦顺从应声,就问:“养身蛊,可还在你那儿?”
贺锦把这话捋得千回百转,答:“是在我身上。”
关婆子眯着眼,眼神并不在贺锦身上,仿佛穿过他的皮肉直接将他那些小心思都连皮带肉地掏出来翻翻捡捡的。她说:“你可记住今日说的,甭后悔了。”
贺锦谨慎地点头;思索一番,想着关婆子往日最是好说话,还是把今日前来的目的说了。关婆子一听,竟冷笑:“莫当我是老糊涂。你说的那些发刺,是谁弄得,心里都有数。你这娃儿,仗着将仙的宠,还以为老婆子会为此逆着将仙的意,帮你拔刺?莫说我,便是那些老东西,没一个答应。”
贺锦抿抿唇,不吭声。
关婆子瞧着他失落的模样,又气又恨:“瞧这副没了骨头的样儿!为了几个野男人,连你师傅都敢忤逆!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将仙没一巴掌拍死他们已是稀罕!换了老婆子我、你现下连骨头都捞不着!还能这般与长辈置气!”
贺锦只能赔笑:“关婆婆莫要动气,都是我的不是。”
关婆子训他一回,口气才稍微缓和下来:“你听婆婆的,与那些人断了。将仙宠你,定不会再怪罪。”
贺锦纠结:“断不了哇。”他垂着头瞄了关婆婆一眼,唰一下给她跪下行个大礼,毕恭毕敬道:“婆婆曾与我说过,人世情爱,能靠一条红线牵起的不多,折腾来折腾去,最终也不过是心甘情愿这四字。今日,望婆婆也能成全贺锦一番心甘情愿。”
关婆婆皮笑肉不笑地勾嘴笑笑,那笑意湮灭在嘴边:“甭用这话搪塞婆婆我。将仙的事儿,我管不着也不敢管。你走罢!”
唐历见贺锦垂头丧气地出门来,也不好再泼他冷水,只好静静跟在他身边离开。回到房里,俞聪不知何时过来了,堂而皇之地坐在桌子旁;见着他两回来就上前一把将贺锦拉到身边,恨得牙齿痒痒地道:“你这几日�c-h-a��挺欢啊!让小爷好找!”
唐历不吭声,寻个椅子坐下,给贺锦和自己倒了杯茶。
贺锦苦中作乐:“你三哥没管着你?”
“他敢管我!笑话!”俞聪�c-h-a��内荏地吼一句,“你这小浪蹄子倒好啊,耍了小爷就躲着!今日小爷定好好教训教训你!省得你夫纲不振!”
贺锦一挑眉,扯过俞聪就亲上去,一下子就堵死他那张损嘴;舌头直接扫进去,带着横扫千军的气势席卷着他口中那条不得宠的舌。俞聪让他堵得猝不及防,舌根似乎有意无意被撩拨几下,他正要反击,前方的贺锦已经先发制人,一把将他推得后退几步,直直撞到墙上!
俞聪皱眉,一手抓住贺锦的头发,一手死命勾住他的臀,一边亲一边蹭,直把自己蹭出火来!
可怜唐历一见他两干柴烈火地亲上,一口温茶就卡在咽喉,差些憋死!他既尴尬又难受,想着撇开眼,却又让贺锦满脸红潮的模样勾得不行。
待亲得起兴的两人堪堪分开喘气,贺锦盯着俞聪红红的嘴笑话:“你小子总得让人管教管教才行。”
俞聪不高兴,抓住贺锦不肯撒手:“小爷要弄你。”
贺锦拒绝:“憋着。”
俞聪发狂:“小爷就要弄你!”那嗓门太高,连对门的程子澜都惊动了。
贺锦说:“你自个憋不了,我有门功夫能帮你憋半个月。”
唐历大惊。
“……”俞聪不知为何甚觉脊背一阵阵发寒,一路冷到胯下,低头一看,萎了。
折子十三
承启岛有一处种了一大片的桃花,春暖花开时红花缤纷,十分可爱。
祝一东跟着师傅往桃花林走。年幼的小童跟不上郝陇的脚步,让郝陇一手拽住往前飞奔。一路风景飒飒后退,连功夫边儿都还没摸着的祝一东大为惊羡,越发崇拜自家老师傅。临近桃花林,郝陇停下脚整整衣装,拉拉祝一东的小衣摆,然后才从容走进桃花林。
林子里有座小亭子,里头站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怀里抱着个瘦小的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