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天天在医院看他还看不够啊?非得跑回学校来再看一遍。"
我随便说了两句话敷衍过去,心里却有点忐忑不安。
不知道他会不会怪我突然跑过来。
但这个担心很快被另一个担心取代了,一点上课,到了一点半他还是没到,教室里的小鬼早就炸了锅,闹哄哄地喊著"回寝室了回寝室了",但好在只是喊,没有一个人真的走。我一遍一遍打他的电话,手机都被我攥出汗了,始终没人接。
程晶晶大惊小怪地感叹著,我越来越心烦,就在我决定回医院找他的时候,教室门被推开,他和平时一样走进来,把手里的书砰地扔到讲台上。
闹哄哄的教室骤然安静,所有人都等著他解释,他伸手打开电脑,调整好幻灯,轻描淡写地说,"不好意思,我忘了。"
所有学生都崩溃地发出一片叹息声,但好在他一向威信高架子大,小鬼们完全没想到抱怨和投诉,全部都认命地打开课本,等著他讲课。他把手伸到桌上去拿文件夹,但不可能拿到──他根本就没带文件夹来。
"没带U盘,PPT用不了,"他抬起头来,理直气壮地说,"就这麽讲行不行?"
学生们再度崩溃,有气无力地点头,程晶晶脆生生地喊著"不行",被彻底地无视了。
他用一只手翻开书,只看了一眼又合上,丢垃圾一样把书丢到一边,别人都没发现异样,但我看出来了──他拿的根本不是诊断,是内科学。
他很快开始讲课,仍然和往常一样菁彩,诊断学也能讲出指点江山的激情来,小鬼们很快收敛了不满,全都认真听课,偌大的教室里居然没人睡觉。为了赶时间,他讲的很快,但仍然深入浅出,只是删掉了一些平时本来会穿c-h-a病例。程晶晶在我身边,早就忘记了抱怨,低头刷刷地记著笔记,只要一站在讲台上,他就成了暂时的上帝,引导著整个教室里所有人的思维。
但只有我听出他的心不在焉──下腔静脉他两次说成上腔静脉,血管通透姓他说成了毛细血管静水压,这是他平时绝不可能犯的错误。
而且,我就坐在第三排,坐得笔直,一直看著他,可一直到下课,他急匆匆地走出门为止,都没有发现我的存在。
14
下课以後,我完全没心思回寝室,告别了小鬼们晃回了学院的行政楼。很久没见到老师们,少不了称兄道弟的一顿胡扯,等晃到凯哥办公室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堂课。
凯哥还是老样子,每天一张报纸一杯茶,事情统统丢给辅导员去做,生活除了太无聊太没奔头以外,基本很安逸。看到我来他很高兴,拉拉杂杂地扯了一大通,还拿出三岁小儿子的照片给我欣赏。
话题被我控制著,慢慢地移向俞夏远身上,凯哥感慨了一阵医生的辛苦,颇替他觉得不值,"你说当医生有什麽好的啊?累麽累得要死,工资麽那麽一点点,还要天天提心吊胆被人告。"
我想起他的车,还他传说中刚买的房子,"俞老师收入应该不低吧。"
"内科能有什麽花头,他要一直做外科还能好点,"凯哥从抽屉里翻出几个小孩子吃的果冻扔给我,"他转行以後行情也不好了,收入一下子就下来了。"
果冻从我手里掉到地上,摔成个爆恶心的形状,"他以前是做外科的?"
"你不知道啊?他考研也是考的外科。"凯哥手忙脚乱地帮我找纸巾,但乱成一片的办公桌上要找什麽简直不可能。
"那他为什麽不做外科了?"
"不知道,他毕业的时候是留校的,後来去广州进修了半年又去的香港,一直做外科的。结果过了一年,我们师傅突然打电话过来,安排他到咱们大学。"凯哥奋力在杂物堆里翻找纸巾,"我也不知道他怎麽非跑这麽个破地方来。"
我干笑,"我们学校挺好的。"
"好个pi。哎,对了,你等会和他一起回去?"
"俞老师还没走?"
"在教学楼呢,找老汤拿资料吧,好像。"凯哥终於和杂物堆奋战成功,抽出了一盒被压扁的纸巾递给我,我却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差不多是夺门而出。
"凯哥,我去看看丹姐!"
丹姐是我过去的辅导员,但路过她办公室的时候,我刻意压低了脚步,直奔实验楼。一楼是动物实验室,程晶晶的班级这会已经转战实验楼,正奋力折磨著一只狗,实验老师恐怕是抽空吃饭去了,教室里混乱一片,狗毛乱飞。
那个班里有不少是我领进学生会的晚辈,见到我都挺激动,很不客气地招呼我过去帮忙。这天要做的是肠管吻合,偏偏一群小孩左右划拉也找不对切口,犬的腹部已经快成一滩r_ou_泥。
我唉叹一声接过刀,在一堆烂r_ou_里左右寻找,刚有了一点头绪,门口轻微的脚步声就让我警报全开。我抓著刀跑出去,果然是俞夏远从门口经过,我叫了他一声,音量有点偏大,全班的小鬼都向他看过来。
"俞老师,你还没回去?"
"我过来拿资料。你在干嘛?"
"帮他们做实验,"手术刀上的血在手上凝固了,黏得要死,我动了动手指,突然想起凯哥说的话,不自觉地就把手术刀递了过去,"俞老师,你帮他们弄一下吧。"
小鬼们围上来,一半期待一般起哄,"是的哪,俞老师帮我们做吧。"
我伸出一半的手久久地悬在了那。
他低头看著我手心里的手术刀,很脏的一把刀,黏糊糊的狗毛和污血,但他看著那把刀的眼神让我心惊。他的表情让我觉得,我在做一件很愚蠢的事,而且,十分残忍。
他像是在看一个腐烂流脓的创口,而那个伤口正长他自己身上。我还没来得及收手,他就冲著办公室叫了一声,"老汤,出来。"
教药理的汤老师跑出来,手里还抱著吃了一半的盒饭,俞夏远指指混乱一片的实验室,"你帮他们看看。"
汤老师一脸诧异,还没等他辩解自己不会教外科总论,俞夏远已经掉过头,干脆地走下楼去。我在原地傻愣了一会,到底还是把刀塞回程晶晶手里,跟在他後面追了下去。
他在走廊里走得飞快,我费了点力气才追上他,"俞老师。"
他停下脚步,我走到他面前,支吾著不知道要怎麽开口,他却伸出手来在我头上拍了拍,"刚才对不起。"
我被他抢了台词,有点反应不及,他把手收回来,看著我低声说,"我今天心情不太好。"
不用他说,我也知道他的心情不好,走廊里没有人,我走到他身边,和他并排走著,轻轻地握了一下他的手。
"这是学院,别闹。"
虽然这麽说著,然而他的语气一点都不严厉,也没有甩开我的手。我们就这麽握著,一直到门外才分开,他从停车场里开出车,我坐在他身边看著他,什麽都没说。
其实我特别想问问他,今天中午的那个人是谁,他到底为什麽这麽反常,当初他又为什麽要转科室......但是这麽多问题,我一个都不能问,我不想为了自己的好奇心,就惹得他又不高兴。
但我是怎麽想的,他不可能不知道。
"叶岩,"车子平稳地开在路上,他目不转睛地看著前方,"你是不是有话问我?"
"有。"我看著他的手,在方向盘上紧握到静脉都怒张著,"不过要等你想说了,我才问。"
那只手猛然放松了,连带著他的表情一起呈现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来。
我在高兴里,又隐约觉得有那麽一丁点的难受──不过那个不重要,我跟自己说,毕竟谁都有不想说的事。
"俞老师,我们去哪?"
"送你回宿舍,我今晚夜班。"
我立刻又雀跃起来,"我陪你。"
他半侧过头来,清淡的笑容让我心神荡漾了一下,"办公室的床就那麽舒服?"
我伸过头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车像旁边一歪,差点撞到垃圾桶,他把方向盘打正,完全没看我,轻描淡写地扔给我两个字,"胡闹。"
但他嘴唇边的笑意缓缓地晕开了。
车开一会,我突然想起毕业晚会的事来,程晶晶应该还麽和他说过,"俞老师,今年的毕业晚会你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