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锺,五床的病人今天怎麽样?"
锺澜甜甜地笑笑,模样十分讨人喜欢,眼神却焦躁地瞥了我一眼。我心里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情绪──他会想要听我说话麽?
"体温正常,胸痛减轻,"我边说边感觉到心脏激烈地跳动,"咳嗽也减轻了,患侧管音减弱,有s-hi罗音。应该已经进入恢复期了。"
我紧张地盯著他的背影,盯著他在一尘不染的白大衣上露出的一截脖颈。动了麽?好像是动了......他要回头了麽?
然而那只是错觉。他仍然盯著锺澜,语气里有几分不悦,"我在问你。"
"老师,昨天是我陪徐老师值班。"我鼓起勇气走上前去,站在他面前,他终於不得不直视我,眼神却径直穿过我,仿佛穿过空气。
我的声音越来越没有底气,"昨天我在的......情况我熟悉一点。"
锺澜似乎也感觉到了某些异样,一声不吭地站在我背後,我听见她翻来覆去的在折腾几张光片。我看著眼前这个人,看著他冷若冰霜的表情,无法不感到难过。
我想过他会有的反应,我想著他会生气,会训斥我,甚至把我赶出门去......这些都没关系。我只是没办法忍受他这样无视我,就像从来不认识我一样──不对,就算在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也没有这麽冷漠的对待过我。
我可以忍受一切,除了他无视我。
"师姐,刚才我过来的时候,十七床说气急,想让你过去看看。"
话是对锺澜说的,我的眼睛却一直望著他──我有话对你说,请你听我解释。
我知道他明白,他只是装作没看到而已。
锺澜还没来得及做声,他已经干脆地转过身,"我去。"
关上的门重重砸在我心上。
"我说小叶......"不知过了多久,锺澜小心翼翼地走到我身边,"俞老师和你生气了?"
"没有。"我扯出一个笑来,眼睛里隐隐酸疼,"没有。"
他并没有生我的气,我宁可他生我的气。我让他失望了,虽然我并不想这样。
"到底怎麽了啊?"
"通知书到了,"我把厚厚的一沓病历扔回桌上,摔出沈重的一声闷响,"研究生的,我复试过了。"
"哈?"锺澜伸出手掐掐我的脸,"什麽时候考的?怎麽我都不知道啊?考得谁家?"
"复旦,"我被她扯得咧了嘴,表情一定十分可笑,"中山医院。"
"啧啧,难怪小俞生气,他还以为你铁定留校,前两天还推了个小硕士呢。"锺澜捏得更加用力,"你个小白眼狼,养不熟啊,刚培养上手,你就跑了。"
她又用力捏了两把,突然惊愕地松开手,噗哧一声笑了,胡乱在我脸上揉了几把,"诶,怎麽捏捏还要哭了?我没用劲啊。"
我躲开她的手,胡乱说了句什麽,飞速转过身向门外走去。走廊里全是人,我急匆匆地行走著,眼眶发热。
他以为我会留下来,但我却一点都不知道。
我到底要怎麽让他明白,只要他说一句话,我就可以永远留在这里,哪里都不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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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弯得时候没看路,几乎撞到一个人身上,五十几岁的小老太太骂起人来还是很有劲道的,"侬矮嘟了哪!"
我赶紧道歉,帮她把掉落的听诊器起来,她掠掠头发,突然又和颜悦色起来,"小叶,通知书来了哦?"
果然是她最先知道,我挤出一个笑来,"刚来了。"
"面试的时候有讲我吧?"
"恩,说了邓主任是我老师的。"
"那就对了,"老太太满意地笑笑,"後来我那师弟打电话给我,我还跟他讲哪,那个叶岩是我带的,你不要他不打紧,让他回来好了,我呼吸科主任给他当。"
邓主任从本科到博士,全都读在复旦,这次我考研她帮了不少的忙,我很难用一句感谢就表达出对她的感情。老太太望著我慈爱地笑了一会,又像想起了什麽似的,突然面色一转,"对了,小叶,你知道小俞今天怎麽了伐?西夸哦!刚才遇见他,y-in阳怪气的,y-in著个脸......"
"俞老师......"我竭力让自己镇定些,沮丧的声音还是有些抖动,"生我气了。"
邓主任愣了愣,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难怪,我说的嘛。你没和他解释解释?也是的,你突然就走了,之前也不知会一声,闪了一下他肯定要生气的。你说你哦,我说要告诉他的吧,你还一直瞒著瞒著......"
一股委屈慢慢从我心里升腾起来──我并不是故意瞒著他的,但是我不敢提前告诉他,我怕落榜了他会对我失望,我怕他因为这个而看轻我。
"我不是故意瞒他的,我打算一考出就跟他说的。"我生意里带点恶狠狠的委屈,"但是锺澜说他以为我要留校,怎麽回事?"
"诶?"邓主任惊得眼睛都圆了,半天才长长地"啊"了一声,"他怕是搞错了。前一阵不是学院里送了个硕士来麽,我问他要不要,他说不要,有人了。我还当他说得是张院长的侄子嘛,那孩子刚从华西毕业,还是他学弟来著。"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他竟然真的想过要我留校──可是也难怪邓主任想不到我,医院不要本科生已经有两三年了。
"唉,其实你今年也蛮倒霉的,"邓主任挂好听诊器,踮起脚拍拍我的肩膀,"虽然是复旦好,可是小俞带你也蛮不错的,偏偏等明年我退了才轮到他升副主任,主治医生不能给他当硕导的。你说,你晚一年考多少好。"
"主任你不是说早考早好麽,跟嫁人一个样,晚了嫁不出去。"
"侬个小居崽,"主任哈哈笑起来,"懒得和你皮。"
她步伐稳健地走了,老医生总有股沈稳的气势,不像他,稳重里还残存一点按耐不住的浮躁跳脱。我看著邓主任的背影,突然升起了一阵愧疚之情。
有一件事我撒了谎。在考研面试的时候,确实有人问我临床技能的导师是谁,那时候我没有犹豫,直接回答了他的名字。
对我而言,这世界上只有一个老师,一个领路人,那就是他。我不能让别人占据这个位置,就算是撒谎也不能。他或许知道,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然而不管怎麽样,他都是独一无二的,在人生的分岔路上,他为我指明了一条道路,并给我坚定不移走下去的信念,永远,永远。
我折回杂物室去拿东西,那个被问住的长发女孩竟然还没走,伏在桌子上正在写著什麽,我一进去她立刻抬起头来,"学长!"
"你怎麽还没走啊?"
"我在写病历呢,"她递过来一张粉红色的小纸条,"学长帮我看看吧。"
我费力地在满纸粉白的小花里辨认出她的字迹,字写得很烂,格式和内容也都惨不忍睹。我一边讲一边帮她修改,等到改完的时候,那张纸被涂得面目全非,几乎不剩几个她自己的字。
她满脸黑线地看著我,"学长,我诊断是不是要挂掉了。"
"第一次写病历?"
"嗯。"声音沮丧。
"第一次"这种东西是很微妙的,鼓励之则欣欣向荣,打击之则萎靡不振,然而我的很多"第一次"都被狠狠地打击了,竟然也奇迹般地越挫越勇。
以第一次写病历为例。
那时他要我把病历写在黑板上,当著全班的面进行讲解纠错──那个过程不说也罢。总之等他讲完了,黑板上布满了红色的叉和圈,完全变成了叉圈的海洋。
"这个病历写得很好,"讲完以後他把马克笔咚地一声扔到桌上,微笑得十分讨打,"所有可能犯的错误全都犯了。"
全班哄堂大笑,我在笑声里表面上维持淡定,暗地里咬碎一口蛀牙。他站在讲台上,傲慢欠抽地看著我,我回瞪著他,按照某狐朋狗友的说法──"眼神里长了牙,能咬人"。
那天我把满黑板的圈叉都抄了回来,回寝室去钻研了一晚上问诊技巧,顺便在同学身上实践练习。当整个寝室的人都被我问到崩溃,扬言我再提"主诉"和"现病史"就把我扫去睡厕所之後,我摸到他的病房去,捉了一个病人问诊,然後把改过三遍的病历通地一声砸到他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