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朱棣在花园里一蹦一蹦,云起见怪不怪,也懒得问他在学啥了。
徐雯懒懒倚在榻上,翻着本书,与云起姐弟俩随口扯着话,末了又打了个呵欠。
“当惯了差,一闲下来,竟是不困。”云起道:“那朱锋呢?”
徐雯道:“被你姐夫派出城去,不知做甚,过几天回来再说。”
云起只得作罢,徐雯又道:“姐吩咐了个小子伺候你,房里端茶倒水的,喊他去就是。”说毕又喊道:“三保——”
白日间在院子里扫落叶,把云起吵醒那小子来了,三保一身干净灰袍,低眉顺眼地在厅外站了,年纪,身板与朱允炆相近,脾气亦甚是恭顺。
云起点了点头,徐雯又道:“你夜里便让他住房里外间,要使唤得顺手,年后带回京去。”
云起哪敢朝宫里带小厮,哭笑不得道:“宫里除了公公们就是侍卫,随便带男孩进去,背后非得被太傅戳死。一群吃饱了没事干的男人们凑作堆,多了个小子,平日还不知怎么被欺负呢。”
徐雯漫不经心道:“三保祖籍是云南人,本就得进宫,宫里选执事那会儿,你姐夫送了二十来个人,他家出了点事儿给耽搁了,没赶上趟,白挨一……”
云起“嗯”了一声,知道徐雯想说白挨了一刀,这事说多了恐怕伤那孩子自尊,遂道:“我睡去了,咱俩回院里罢。”
徐雯嗔道:“先是想那猪疯,现见了这三保就跟猴儿似的,该给你说门亲事了,价成日一身力气没处使,巴巴地指望大姐给你派小厮泄火不成。”
云起咬牙切齿挥拳道:“没那回事!”
徐雯扑哧娇笑,云起这才尴尬无比地跟着三保走了。
云起在院里停了脚步,问道:“王妃吩咐你做什么?”
三保恭谦温顺,答道:“王妃吩咐我遂着小舅爷的意,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云起想了想,随手掏了点碎银赏他,道:“揽翠林怎么走?你给我说说。”
三保躬身道:“谢舅爷。”语气不卑不亢,又微笑道:“那地儿说不清楚,我给舅爷画张图。”
说着入了房,三保扯得纸来,便CaoCao几笔勾出城中地形,又标了名,云起道:“哟,你这字倒是漂亮,女孩儿似的,念过书?”
三保谦道:“小时爹教过点,进了王府,零零碎碎又跟王妃学了点。”说毕一笑道:“舅爷晚上想出去走走?”
云起“嗯”了声,道:“你不可跟着,也别给我姐说,约了人,自去转转。”
三保搬了张椅,看着门,云起便走了。
揽翠林……云起边走边看地图,北平酉时甫过,全城华灯初上,煞是繁华。那路边又有老北平茶馆开着铺,说书的,弹唱的,天桥地下挑了五颜六色彩灯,映着贩子们的糖葫芦与面人,云起照着地图走了许久,却是被引到了北平最为繁华的地段。
这地儿有林?云起一头雾水,四处张望。
“大爷,哎,问您……这揽翠林在哪儿呢……”
那路过老伯脸色尴尬,朝远处一努嘴,云起见那灯红酒绿间,对楼悬着一大招牌,上书三大字:“揽翠林。”
“……”
云起看直了眼,还未反应过来,倏然间瞳孔收缩,翻手亮出袖中蝉翼刀!
背后一人无声无息欺近前来,呼吸气息触及云起脖颈的瞬间,云起便疲惫松了口气,道:“老跋。”
一只手横着揽过,蒙住了云起双眼,另一手搂住了他的腰,拓跋锋从背后抱着云起,低下头,在他脖侧迷恋地亲了一口。
“师哥……”云起忍着心酸道:“就知道是你。”
那蒙在眼上的手指修长温暖,纵是隔了这许多年,云起亦再熟悉不过。
然而拓跋锋沉默着,食指朝后轻划,变戏法般扯出一块黑布来,蒙住了云起的双眼。
“要做什么?”云起有许多话想对拓跋锋说,不料他却来了这一手,紧接着,拓跋锋松了手,为他扯直衣领,一手揽着云起的腰,迈开步子,带着他朝前走去。
云起黑布条蒙着眼睛,辨不清方位,只听得出拓跋锋朝着人多的地方走。
“师哥?”云起狐疑道:“你不能说话么?是那药的结果?”
“能。”拓跋锋生硬地回答道。云起放下心来,且看他搞什么玄虚。
花厅中丝竹声停,梁上悬的鹦鹉呱噪道:
“贵客到——贵客到——”
拓跋锋站稳脚步,云起不安地侧过头,倚在拓跋锋肩上。
“大爷——”
“唔。”拓跋锋一手将那上来迎的小倌推了个屁股墩,漠然道:“参军设的席在哪里。”
揽在云起腰上的手臂轻轻一紧,云起沉默不语,跟着拓跋锋上楼。二楼叮叮咚咚,小倌展着清脆嗓子唱道:
“……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
尾音绕梁,渐不可闻。
一人洪亮声音大笑道。
“哟,朱兄弟来了!来来来……”
二楼花厅设了数张矮茶几,每张矮几后俱有男人席地而坐,见拓跋锋来了,均大声招呼。
拓跋锋拥着云起入席,淡淡道:“来迟,自罚三杯。”
一人声音浑厚,笑道:“朱兄弟这可不地道,宿柳还带自家小厮来的?该罚!”
云起坐下,拓跋锋仍一手抱着他不放,云起不自然地倚在拓跋锋左身,只听拓跋锋道:“头次来,带云儿出门玩,见识见识。”
这是什么地方?便是揽翠林?是嫖小倌的楼?云起心念电转,想了无数问题,拓跋锋带自己来做什么?探听情报?对面那几人是谁?
若所猜没错……
果然席间有人道:“王参军,您老近来可是忙得很呐,接钦差,办公文,怎有空摆花酒来了?”
那浑厚声音答道:“互通有无,互通有无!”
唱曲儿那小倌退了,顺手拢上花厅的门,众人纷纷敬酒,彼此喧哗,云起辨出厅内有八人。
王参军开口便道:“张老于京远道而来,前任布政使告老还乡,新皇登基,燕王那日归来便染上了疯病,只怕这次张老是奉圣上之命而来,你们说说,这该怎么办啊。”
说着又怀疑地打量云起一眼,脸色微有不快,显是对拓跋锋带了人来心下不满。
拓跋锋端起酒杯,喂云起喝了口,自己再就着杯子将残酒喝了,漠然道:“张老如何说?”
席间有人放下酒杯,便道:“那日张老从王府归来,便召了谢贵大人,于房中密谈了数个时辰,后到书房,提笔写了封信,要回京呈予圣上。”
云起微微一动,侧伏于拓跋锋怀里,仿佛有点不安,拓跋锋抬起左手,在云起头上安抚地摸了摸。
众人饶有趣味端详云起片刻,王参军朝那人问道:“谈的什么,可曾听见?写的信,可曾看见?”
另一人道:“小人在一旁伺候笔墨,见张老将那信撕了写,写了撕……可惜小人不识字……”
云起听到那句“不识字”,终于想通透了,与席数人,上到参军,下到小兵,都是朱棣安排在布政使府里,麾下的桩子。
朱棣装疯,不便出门,王府中派出的联系人便是拓跋锋,见拓跋锋轻车熟路,像是与这几人相识已久。
云起脸色凝重,颊上带着一丝酒劲的淡红,拓跋锋低头看着云起,伸指去捏他脸颊,不自觉地微笑道:“信何时送出去?”
一人答道:“封信那会儿交了给我,着我连夜派人送回京城……”
云起心下凛然,料想此人在布政使府内身居要职。
果然王参军朝那人道:“李大人可曾见那信上写的何话?”
姓李男子嘿嘿一笑,喝了口酒,慢条斯理道:“信中大意是:王爷确实疯了,请圣上裁决。”
拓跋锋沉吟片刻,而后道:“信使出城了?”
李大人悠然道:“自然未曾,朱兄弟怎说?”
拓跋锋道:“夜半令其出城,派个弃卒去。”